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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楼记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乔叶  阅读:

  “啥咋办?”王强说。他闪烁的眼神证明他在装糊涂。

  “就是往外再加盖起来么。”赵老师说。

  王强没有说话。他点点头,吃了两筷子菜,敬了赵老师一杯酒,反问赵老师:“那你们打算咋办?”

  赵老师把每个人面前的酒又斟了一巡,又不动声色地把球踢给他:“这不是在跟你商量么?”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王强抿了一口酒,终于开口了。还是那套车轱辘话,说他哥不可能同意,他不敢,再说也没有钱。

  “强啊,这不是你一个事,你可千万别有这么大的压力。这是一个集体行动,是大家伙儿的事,是人民群众的事。”赵老师深深地闷了一口酒,循循善诱地开始了,“不错,你是你哥的兄弟,但你也是人民群众啊。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儿搁了。你要是觉得自己是这一排的群众,就跟大家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认准你是你哥的兄弟,那咱啥都不说了。也别喊老师不老师的,就只看在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分上,你别在背后戳告就行。”

  “你说的啥话啊赵老师,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赵老师!”王强嗔怒。给赵老师斟上酒,又缓和道,“赵老师,这是个大事,得好好想想啊。”

  “大事是得好好想想,不过也得当机立断。那句话是咋说来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做大事就是这个理啊。”

  王强看了赵老师一眼。我知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八个字他没听懂。当然,这个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懂的他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说。这个他一定懂。

  “过了这村,没有那店!”赵师母说。这个他更懂。

  王强频频点头头:“对,对对。”

  “这可是有时辰没日子的事,上头说下来量就下来量了,照片咔咔咔一拍,你那几十万可都咔没了。”姐夫说,“我都请先儿看过皇历了。再过两天就是黄道吉日,就可以破土动工了。我跟赵老师正紧着说细节问题哩。”

  先儿,在豫北方言是风水先生的简称。

  “你们打算一起动工?”

  我们一起笑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姐夫道,“一把筷子掰不断,一群百姓不好惹,团结起来力量大,谁不知道这个!所以啊,大家伙儿一起担责任,要盖一起盖,墙倒众人推!”

  “没听老话说?砖连砖成墙,瓦连瓦成房,一根木头架不成个大梁,”赵师母说,“就是这个理儿。到时候要真出了啥事,稻多打出米,人多讲出理,咱这么多家呢,就不怕了!”

  “那其他家呢,你们都说过了?”“也说了好几家,他们都在加紧筹钱呢。实话跟你说吧,有一半多了。今儿特意招呼你,不是因为你是头儿的兄弟。主要是因为你是这一排的群众,不想叫你落单!”

  “你想,咱们农民有啥啊?不就是种一些地?占一些地?在地上下把死力气?将来,咱的地越来越少,政府把咱们都挤摞到了一栋楼上,跟鸟似的。那时候咱还有啥啊?”

  “对咱们来说,地就是个摇钱树,种地只管饱,摇不下几个钱,只有拆盖这种大买卖才能摇下大钱……”

  “这块地咱现在能当家,那就得赶紧盖。只有咱盖了,到时候上头才能包赔。你啥也不盖,白眉赤眼的,让人家上头包赔你啥?地皮是国家的,国家还会包赔你地皮?”

  “违建?要按正经的章程,哪家盖房不违建?不违建的有几个?咱一村子的新房都违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更不能叫吓死!”

  ……

  菜慢慢上着,酒慢慢斟着。大家亲密地团结在以攻破王强为核心的盖楼计划周围,声东击东,声西击西,外松内紧,形散而神不散。我默默地听着,间或说一两句合适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傻。即使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狡猾,农民有农民的智慧,农民有农民的情理,农民有农民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一切。而他们的一切,无论是柴米油盐还是爱恨情仇,无论是精神根本还是物质源头,都与土地血肉同体,息息相关。民以居为安,房在地上建;民以食为天,食从地中来。一直是土地,始终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广袤的豫北平原上,一块块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只只饱满的乳房,农民们就如同辛勤的挤奶人,随着四季的更迭,他们源源不断地挤出了丰沛甘甜的乳汁,给城市喝,也给他们自己喝。——现在,即将成为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一只小小的乳房,如同已经消逝的灵泉河一样,很快就会干瘪,枯竭,不复往日之能。这一群人,坐在这里,尽其所能地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能从这只乳房里绞尽乳汁,绞尽他们能喝到的每一滴乳汁。

盖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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