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将散,杯盘零落。眼看着王强把脚底下的塑料袋口紧了两紧,却还是没有提打借条的事。到此地步,他确实是有点儿接近我的底线了。那就别怪我啦。
“天不早了,我这就回去吧?”说着话,王强就站了起来。
“对了,还有个小事得麻烦你。”我笑道,“你看,喝得这么高兴,我都差点儿忘了。”
“啥事?”
“我姨千叮咛万嘱咐说,请你给她打个借条。”我从包里掏出纸笔,“我使劲劝她来着,说都是一个村的,人家王强是什么人,还会赖你?不就是两万块钱么?还会不还?再说又不是你一家,我姐,还有赵老师兄弟,一共四家呢,怎么偏就你这么多事?可她也是老糊涂了,非得让打,说这是规矩,打了她才放心。”
“哦。”王强的表情有些僵硬,没有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稀薄了。
“所以就麻烦你帮我这个忙,把我姨交代给我的任务帮我完成。”我把纸笔铺好,“你也别怪她。她上了年纪的人,心眼小。再说在市里住时间长了,跟市里人都学会了,太薄气。你就担待她吧。”
“中,没问题。”王强拎了拎手中的塑料袋,挠了挠头,终于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怎么打?”
知道怎么借钱还不知道怎么打借条么?笑话。
“写明白借了谁多少钱就中了呗。”
“咱姨的名儿?”王强开始在纸上刷刷地写,头都不抬,“利息呢?期限?”
“免息。啥时候有啥时候还。”
一边说着话,他已经把借条写好了。字体虽然难看,但却是一点不错:“今借到吕月娥人民币两万元整,用于盖未来路房屋。免息。等到房屋赔款到账后三个月内归还。王强,某年某月某日。”
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啊。
“这字写得真有力道,跟省里有个书法家的字可像呢。”我昧着良心夸,然后问正愣着的赵老师、姐姐和姐夫,“这么好的字,我建议你们都收藏收藏。”
“收藏收藏,是得收藏。”赵老师回过神来,“王强啊,照样给我们写一份,让我们也都收藏收藏!”
借条打毕。姐夫负责送王强回家。好歹八万块钱呢,人钱到家我们才能彻底踏实。辞别赵家,我和姐姐默默地走在漆黑的街上,突然,姐姐使劲儿拽了我一下。我这才看见自己差点儿撞到一堵墙上。那堵墙,也是一户人家盖到了街上的屋墙。
我走神了。我在想什么呢?
后来,姐姐就一直抓着我的手,她那双粗糙的手,那双手的粗糙,让那种似曾相识的幽深难过再次袭来。
“八万,”姐姐说,语音里仍有隐隐的恨意,“他根本用不完!”
“盖两层是用不完,可人家要是想盖三层呢?”我说,“就是只盖两层,剩下的钱也不会放馊。没利息的钱,不用白不用。”——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推理。
暗夜沉沉。偶尔会有一个人的黑影与我们擦肩而过。
“亏了你……”姐姐终于又说,“我真怕他坚持不出借条。到时候无凭无据的,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沉默。我当然设想过这最坏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钱当然还是要借给他。不过我也不是无计可施。我外套的衣袋里还装着一个相当于借条的东西:录音笔。
录音笔一直开着。
如果说在市里浸泡了多年的姨妈薄气,那么,毫无疑问,浸泡在省城多年的我更薄气。
薄气不好听,但很有用。
9.后来
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姐姐打来了电话,口气很兴奋:“好消息!”
“王永要出去了?”
“王强说,王永后天跟着高新区的人出差,去陕西和四川学习啥土地流转经验,得七八天呢。咱可以放心大胆盖咱们的房了!”
“那就抓紧时间吧。”我说,“真是有时辰没日子了。”
“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姐姐的口气有些犹豫,“我还想往外再多盖一米。”
“你什么意思?”一时间,我没听明白。姐姐仔细解释说,她想在和大家伙儿原来说妥的那道线上,再多盖出一米。“一米就是32平方,最少能多挣两万多块钱呢。反正是占一回便宜,还不能多占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