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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雨人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弋舟  阅读:

  学校里每位老师都接受了“组织任务”,他们对潘侯爱护有加。上课时,任课老师负责引领潘候向着座位、而不是向着讲台而去;在食堂打饭,也有专人替潘侯安排整个程序,他所要做的,不过是亲自把粮食送进嘴里——将一片肉或者几块土豆举在眼皮下,好像对自己接下去将要做的事情感到没谱,如果不假思索,就难以顺利下咽一般。因此旁观潘侯进食也是件令人揪心的事,那个倒霉的“专人”只有暗自对着他的每一次吞咽做出无声的祈祷,提心吊胆,生怕他的筷子找不到规定的口径。潘侯对这样的待遇并不领情。此人总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总是让人不太放心,觉得他始终在妄图自己决定一些事——结果当然总是挫折不断。照顾他的人强行干预他,他倒也很顺从,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仿佛心无所属的样子,其实很明显,他更愿意自行其是。但他从不抵触,不过是一有机会就去撞墙。

  只在一件事情上,潘侯表现出了他的执拗。学校不允许他上体育课,这个决定无疑很英明。显然,那块操场在这位“雨人”眼里不啻是一块没有路标的蛮荒之地。但潘侯我行我素,坚决不服从这个英明的决定。他以一个“公子”才有的专横跋扈,挣开一切阻拦,像一颗炮弹般地飞奔在操场上。兴许他那高度接近两米、重量超过一百公斤的沉重肉身需要宣泄掉撑得难受的精力。这一点,处在青春期尾巴上的我们感同身受,否则大学校园的操场不会被弄得像个斗兽场。但我认为,就凭我们那点儿躲在被窝里自渎的动力,根本难以激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狂奔。这具庞大的身躯被更加不可遏制的力量推拥着,仿佛是火箭发射一般地迎着某种召唤喷薄而去。奔跑的时候,潘侯的嘴里发出一种十万火急的气声:

  火——火——火——

  他就这样呼啸着,漫无目的地撞向操场边的各种障碍物。于是单杠双杠成为了险隘,沙坑成为了泥潭。

  他的冲击力委实惊人,很快就发生了事故,有一次撞在主席台的水泥台面上,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体育老师慌了手脚,派人把我从课堂喊了出来。大家都知道我是学生中唯一接受了“组织任务”的,似乎我便因此成为了潘侯的监护者,是一个对他有着责任和义务的人。

  我跑到操场边的现场,以一个中文系学生特有的谦卑挤进一堆哲学系的家伙之中。潘侯已经苏醒过来。他脸色煞白,嘴角挂着白沫,身体紧紧地蜷缩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痛苦的离去。这副样子被我俯瞰,反而像一个随时准备起跑的姿势。我蹲下去,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冷无力,在我掰开之前,一直把大拇指捏在拳头里。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像按下了一个开关,我看到潘侯的眼睛一下子涌出泪水来。我相当震惊,因为之前我的意识从未将这个人和泪水联系在一起,他太像一团蒙昧不清的化合物了,但组成元素中并没有情感之类的成分,没有一个氢气和两个氧气那类的玩意,所以形成不了水。我很局促,只能喃喃地说:

  “撞啦……没事了吧……兄弟你真该当心点儿……”

  此人虚弱地眨着眼,表示同意我的说法。

  时值仲秋,我偶一抬头,从我蹲着的那个角度望去,太阳有气无力地恰好担在两栋楼之间,仿佛架着双拐,那景致,不禁令人一阵怆然。

  在一帮未来哲学家的围观下,我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数来行使自己“监护人”的职责,只有一直蹲着握住这个人的手。我也得认认门,训练训练。但此番握手对于我也是个从未有过的体验。谁会长达半小时地握着一个人的手呢?当然恋人们不算。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手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大。潘侯的体力在逐渐恢复,由此我的手也捕捉到了那种生命迹象一点一点聚拢、复苏的过程。

  这件事发生后,我对潘侯有了异样的感观。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觉得它几近温柔,就像遥望那枚如同患病的太阳,不免让人心生恻隐。

  这时潘侯已经成为了附近几所大学人所共知的人物。他的“有些问题”,他的家庭背景,他让人匪夷所思的特殊禀赋乃至他雄阔壮硕的派头,都足以令人关注。连外校的学生也跑来看他。大家是怀着一种观看珍禽异兽的心态来观赏“雨人”的。我无形中暗自认可了作为监护人的角色,对这样的状况自然颇感厌恶。

怀雨人 西大 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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