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帮帮潘侯。提纲挈领,我对他的帮助就始于解决他那不可遏止的奔跑欲。
一个周末,我们一同来到操场,那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潘侯没有什么异议地跟着我,他可能被格外叮嘱过,对于我这个帮助者应当予以配合。他只是有些好奇,把我借来的皮尺要到手卷来卷去。我们合作着测量了一下:200米的跑道,让他用200步跑完。我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左手上,以此为坐标,向左,再跑200步,再向左,再跑200步,周而复始,直到他觉得已经跑灭了胸中的火焰。
这套路数非常有效。能将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一万多位数背出来的潘侯,对数字惊人的敏感,训练了几次就完全掌握了要领。势如破竹,他在飒飒秋风中跑得不亦乐乎。起初我捡了根树枝,站在跑道的内圈吆喝着,但当他跑出状态后,便受到了感染,跟着他一起跑。由于规定了步子的频率,我们跑得并不算太快,但就像上足了发条,自有一股欲罢不能的激情和持久的耐力。像得了强迫症,我完全是靠着惯性跟着这个不知疲倦的狂人跑。直跑到夕阳低垂,双腿犹如加工出来的机械,摆动得极富规律。直跑出一张备受折磨的扭曲的脸,并打着马儿那样的响鼻。
然后,在某一个临界点,我确乎体验到了那种灵肉分离的曼妙。那不是一个累积叠加的结果,也无从期待酝酿,它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我根本没有准备——那痛苦的走投无路的一步迈出后,会和前面所有的痛苦有什么不同。一条灼亮的弧线在脚下闪过,与之同步,是自由的翩然降临。我想说我体会到了自由。它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酣畅淋漓,它没有那么霸道、蛮横和粗鲁,而是宛如一个婴儿般的令人疼惜。
休止的一刻却令人惊愕。当我停下步子后,陡然便有着一种茫然四顾,才发现凭空孤立于云端的魂飞魄散。于是急遽地跌落无可避免:干呕,痉挛,失重,麻痹,倒在地上神经质地抽搐不已。往日熟悉的这块操场在我眼里倒成为了一片苍凉无际的荒原,望之不禁令人气馁与心碎。
对我的表现潘侯不能理解。他在我身边转着圈。同样经历了这番狂奔,他的鼻息不过像一匹悠闲的马儿的轻嘶。当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却胜似闲庭散步。我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战兢着,生怕遭到这匹大马的践踏。后来他一个回旋,蹲在了我的身边,将一颗大头探在我的眼皮前打量我。过了一会儿见我并无起色,就干脆和我肩并肩地躺在了一起,用一只手,抚弄一只小狗似的拨拉着我的头。
两个晚练的女生从我们身边跑过,脚步声在我贴地的耳朵里空漠地响着,踢里踏拉,荡起一阵微小的尘埃。她们那种女性特有的摇摆步态,那种不自觉夹紧、相互摩擦着的大腿,被我仰望,真是有种毁灭性的愚蠢和绝望。
从此,操场这块旷野在潘侯眼里就有了地标和基准。每当体育课时,他便将左手举在眼前,响亮地呼喊着数字,迈着均衡的大步,像钟表上的指针一样精确、匀称地飞奔在操场的跑道上。向左!向左!将自己拽出肉体……
这样的景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道风景,永久地镌刻在了那一时期西大学子们的心里。
我对潘侯的照顾其实很有限。按照和校方的默契,我大概只应该对他在宿舍里的时间负责。
潘侯大多数时候是温顺的,除了一开口逻辑飘忽令人出其不意外,如果不要求他背圆周率,基本上与常人并无不同。但他也会突然地激动兴奋。
宿舍楼每晚11点钟准时拉闸熄灯。每到这个时刻,不用看表,潘侯的情绪都会准时地动荡起来。那时候,他通常正趴在自己的铺上,抱着一本黑壳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停停。黑暗将至的前一刻,他仿佛能嗅到异样的气息,突然停下手头的活儿,警觉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嗵地从架子床上蹦下来,挥舞着手臂,像一个踢着正步操练的列兵,几步从宿舍的这一头跨到另一头,然后又折回来,嘴里嘀嘀咕咕,来回往复。于是房间里霎时乒乒乓乓地乱了套。
这当然成为了其他人的痛苦。尽管大家都分别被做了工作,但还是有人故意把椅子、水瓶之类的东西摆在宿舍中间,给潘侯设置出路障。既然只能承受,那么就让肇事的家伙更艰难些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水瓶踢碎了不要紧,学校马上会换来新的,以至于有需要的家伙都把他们的破设备送到了我们宿舍。如果能搞来绊马索,没准这帮家伙都会弄到我们宿舍里来使用一下。我能够理解大家的情绪,只好他们前脚摆上,自己后脚跟上去挪开,像一个排雷的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