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建飞忽然车头一歪，从脚踏车上掉了下来。
回到家，建飞的手肘还在隐隐作痛，儿子今晚不用自习，在家。看到爸爸满脸晦气的样子进了门，儿子很快溜进房间。从去年开始，儿子莫名其妙，眼角膜常常过敏，而读书是最费眼睛的，去医院看了好几次，都说要注意用眼卫生，这个说法叶黎的解释很明白，就是要少看书，或者说，要用正确的姿势看书，不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看书，所以，有的时候，儿子看书晚了，叶黎就心疼地劝，算了，儿子，早点睡。要注意用眼卫生。
建飞可不是这么想，建飞常常用自己的文化水平来衡量自己的工作岗位，他觉得我现在流血出汗，就挣了一千来块钱，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凭吗?在儿子未来的出路问题上，夫妻俩常常提前进入分歧，末了，建飞都会吐出一句，你们国家的人说话总是有道理的，我们哪里有说话的份啊。
叶黎这才会醒悟过来，说，建飞，我也是刚刚才吃国家的饭……
话没有说完，就听见阿布惨叫起来，建飞拿了一根棍子，正抽阿布的头，左一下，右一下，阿布是一只狗，到底遵从了主人，服从于主人，尽管它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有什么做错，那就是成为了一只建飞家的狗。它惨叫着，欲找个地方躲藏。然而，建飞庞大的身子抵住了它的出路，它只有叫，喊叫——除了这样做，它还能怎么样。建飞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哐当一声丢掉棍子，蹲下来，想抱一抱阿布，见阿布的嘴角和鼻孔有血流出来，阿布看到建飞丢了棍子，趴在建飞的脚背上，呜咽起来。叶黎赶紧躲到儿子房间，儿子，快点睡吧，你爸他彻底变了。我们不要惹他。
建飞很快摔上门，带着阿布出门去，叶黎看见建飞换下来的工作服，一双高帮雨鞋搁在一边，短裤是完全湿透了，叶黎开始洗衣服，衣服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汗味，冬天多么冷啊，可是，我家建飞的衣衫每一天都是湿漉漉的，叶黎洗着洗着就开始抽泣，她开始想像建飞在锅台边是怎样忽然把手割破了，又怎样忽然被一下子冲出来的蒸汽烫伤了手背，或者，怎样被校长的小舅子指手画脚地道不是，建飞的日子过得多苦啊。可是，建飞为什么忽然对我敌意起来，以前我也是一个临时工的时候，我们的共同话语很多，有梦想，有憧憬，为什么，我们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建飞却变得歇斯底里了呢。
半夜，叶黎起夜，看到儿子的房间亮着光，看起来不像是电灯，她开了房门进去，发觉儿子正打开一只MP5在放音乐，屏幕散发出蓝幽幽的光，叶黎走过去，发觉儿子已经睡着了，耳机还塞着，叶黎帮儿子摘下耳机，又帮他掖掖被角，走出来，却发觉阳台上一点微弱的火，她吓一跳，走过去，一看，才发觉是建飞，他什么时候起床的呀，刚才我还看见他睡着的呢。叶黎过去，说，建飞，你怎么也起来了。
建飞说，睡不着。
叶黎后来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是，当时，她觉得很正常的，因为似乎有了合适的语境，她脱口而出，这儿子，真淘气，不知从哪里弄来个MP5，听着都睡着了，还没有摘掉。明天让他把这个东西还掉。
就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在建飞听来，仿佛是天大的错误，他一下子暴跳起来，把一根刚抽的烟往阳台一丢，道，我拎他起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知道向别人借东西了。
叶黎的身子一挡，道，建飞你要干什么，深更半夜的，儿子要吓坏的，明天我好好训他一顿就是。
建飞哪里肯依。两个人就在阳台上推搡起来，叶黎说，建飞你要干什么。建飞你冷静一点。建飞这会儿像失控的马，一下就把叶黎拎开去，吼叫着，你给我死起来。叶黎在背后抱住了建飞，建飞，我们去房间，我们去房间，你要吓着他的，儿子还小。
建飞的身子一扭，又要走，叶黎说，你打我吧，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死了你就会好过一点的。建飞回身，看了看叶黎，那眼光，叫叶黎无法形容，她没有犹豫就伸出手，对准自己的脸闪了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用尽了叶黎所有的力气，她觉得嘴角有什么流下来，她舔了舔，咸咸的，她感到整张脸像被刀刮去了皮，火辣辣的。一下子平静下来，叶黎忽然觉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头伸过去，哗哗地冲起来，她感到彻骨的寒，仿佛整个身子都被按在了冰天雪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