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该怎么说呢?程建飞看马路上呼啸着往来的车，仿佛横下一条心来，说，只要不扣钱，让他骂去吧，又不痛。就在此时，电话响起来，是叶黎。叶黎说，程建飞，你在哪里?我去医院，找不见你。回到家，还是没见到你。你流血了，医生说你流血了程建飞。叶黎说着就听不见声音了。
断然掐了电话的程建飞这时觉得几个伤疤齐刷刷疼痛起来，小腿似乎重新被撞了一次，蹬着蹬着像要撕裂，后脑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冰彻寒骨。程建飞听到妻子的声音，内心柔软起来，像一块坚冰被融化了——到底叶黎没有错，为什么就不理她呢。他可以想象得到，叶黎的担心和舍不得，这次意外的小小的车祸，直接受害者是叶黎，看她的精神状态就知道。想到这里，程建飞回拨了过去，叶黎听到程建飞的声音，居然在电话里哭起来，程建飞说，哭什么呢，我好好的。
护士都说你流血了，要打破伤风针，你在哪里。叶黎估计又流了一滴清水鼻涕，叶黎伤心的时候，总是眼泪和清水鼻涕组合着流淌。
我没有请假。程建飞被忽然追过来的一阵风吹得鼻子酸痛起来，道，我舍不得被扣五十元。
叶黎虚弱地说，建飞，让他们扣吧，你受伤了别去单位好吗。
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那么多火，程建飞对着前面的树吼了出来，我他妈一天才挣三十元，请一天假扣五十元，叫我喝风去。就你舍得，你挣多了是吗?你挣多了是你，别到我这里摆阔。
走进食堂，大家都各自在忙着，小东趁空过来，轻声说，老程，主任来过了，卡也看了，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程建飞知道事情有点大了，看起来要被处罚，结果有两种，或者扣五十元，再连续上一周早班。说到上早班，可不是简单的事，这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三千多学生，无论是教学管理还是后勤，都参照了省级标准，上学期开始，还引进了日本餐饮的“五藏法”，都国际化管理了，当然不能马虎。早餐花样很多，面点有七种，粥分成了红枣粥，黑米粥，白粥，青菜小米粥，外加皮蛋粥。食堂的人最惧怕的就是烧早餐，因为繁杂，你必须在凌晨两点就起来，准备工作做充分，到四点左右开始正式做，这样，到六点四十开始，学生来用餐，几乎手脚并用，要命的是，你做早餐，除了外加五元钱补贴外，你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工友一样，要一直做到傍晚六点半。整一天都处于高强度工作状态中。
程建飞窝了一肚子火，想着要不要去主任办公室说明情况，又一想，主任的那张刀削过的脸，真不想看到他。他走到门口又回来，转过身去厕所，去抽根烟吧，现在全民控烟了，食堂当然禁止抽烟。他来到厕所，忽然从窗口看到了小东，小东正提了一桶油，蹑手蹑脚地往旁边走，程建飞凑近了窗口，看见小东正费力地把一桶油往下水道的孔里倒，油很轻，扑腾着往壶口冲，不一会儿，一桶油就倒完了，小东四下看看，很快把桶丢在一堆杂物中间，那里有很多用空了的油桶，还有盐袋，米袋。
程建飞抽完一根烟，回到炉台边。看前面小东正卖力地在杀乌龟，一把刀下去，龟肚子就剖开来了，血四散开去。
下班的时候，程建飞看到食堂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黄色招贴纸，上面一排名字，“程建飞”三个字被打成宋体，排在第三位，扣工资五十元，理由：旷工。小东的名字排在第一，扣工资三十元，理由：迟到八分钟。程建飞呆呆地看着这张告示，有点恍惚。小东推了自行车过来，看到布告栏这张黄纸，有点司空见惯的样子，哼了一声，跨上自行车，踩了两脚，又停下来，一只脚立在地上，道，老程，我说嘛，你得去说一下，不说，就算你做死，他们照样算你旷工，谁让我们是奴才命。
奴才。程建飞听到这个词，吓了一跳，很陌生了，好像是父辈们祖父辈们常常说起的，说那时给地主家做奴才。程建飞摇了摇头，他有点后悔，要是听小东的劝告，一到食堂直接去找主任，告诉他自己被轿车擦了一下，摔倒了，又被另一辆后面上来的电瓶车撞了，腿上，胳膊上，后脑勺都出血了。但是，程建飞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感冒了起不来，晚到了十分钟，主任当着同事们的面就训斥开了：你可真准时呀，都像你这样，社会还要不要进步了，不用解释，我不会听你解释的，还站着呢，等着掉馅饼呀!掉了馅饼也轮不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