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我眼睛一闭上,她就出现在面前,说明呀,她要带我走了。
女人说,那是幻觉,是人都会产生幻觉,有时候我也会。
“我活了上百岁了,也对得起她啦。”老人说。
女人说,她不该离开你,女人哪能随随便便离开自己的男人?
“你知道当年她为什么要离开凤庄?”老人自问自答,“她生厚生得了重病,她不想连累我——你想想,四十六岁了才第一次生孩子……”
女人说,危险,不容易。
老人一个人感慨万端。女人解开裤头,坐在屋角的尿缸上要撒尿的时候才发现窗户没有关上,揪着裤子尴尬地跑过来关窗。至善懂得害臊了,走下第五级台阶,还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和女人埋怨尿臭的谩骂。
至善厌恶地捏住鼻子,夸张地对他母亲说,这女人,撒尿的声音比牛还响!
无论如何,这一夜,是凤庄多少天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静得能听到远处江水流淌的声音。这天晚上,凤庄所有的人都听不到老人令人心烦的呼喊声,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老人是不是驾鹤西去?厚生家的满怀歉意地说,还得等,还得多等几天——一盏残灯即使油料耗尽也不会马上熄灭。人们才知道,老人能还给凤庄宁静的夜晚,全是女人的功劳。
凤庄早起的人们看到女人天一亮就走了,头发也不梳理,脸还来不及洗呢。她说她男人和船在码头边等她,她得回去干活。女人家在江浦,离凤庄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吧,那边是姓齐人家,女人的男人也应该姓齐。女人说她家种了十几亩芭蕉,要除草、施肥,还得防台风,用柱子撑着芭蕉树,但台风来了一千根柱子也不顶用。女人埋怨,去年要不是一场台风把好端端的一地芭蕉毁了,我也不用给一个快要死的老人陪夜,陪自己男人不更好?
女人的男人果然已经在码头等待。他站在船头抽烟,高高瘦瘦的,腰有点弯,很孱弱的样子,对女人很殷勤。女人跳上船,男人递给她一条毛巾,女人浇浇江水洗脸,脸才洗好,船便开了。晨曦中船开得特别快,像是换了一条船似的,一会便到了江中,眨眼间消失在宽阔而沉静的江面上。
女人是个守时的人。黄昏,最迟也用不着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她便会如期出现在台阶前,朝厚生家的房间里说一声,我来啦,便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高声地跟老人说话,把孤寂和恐惧驱散。每次进了老人的房间,女人都要往尿缸里撒尿,好像这泡尿憋了一整天了就等着到这里放掉的。白天干活累了,女人撒完尿便要睡觉。老人睡不着,要跟她说话。女人要早休息,因为明天还得回去干很多的活。老人说,厚生是请你来陪我说话的,不是请你陪我睡觉的,你得说话。女人说,你说呗,我听就是了。老人说,你真要听。女人说,我用心听着呢。老人便说话。他成了凤庄唯一在深夜里说话的人。女人开始是真的用心听,偶尔还回上一两句,后来注意力不集中了,估计是想着家里鸡零狗碎的事情吧,最后干脆不知不觉睡着了。老人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真听他说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反正说话,把每一个夜晚都当作是自己生命最后的一宿,每天夜里都要说很多的话,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仿佛不说明天就没机会说了。
女人刚来的时候,老人对她说,我呀,死过很多次了。女人说,大难不死,有后福呗。老人说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年轻时对死很怕。厚生十岁的时候,老人轰轰烈烈地死过一次。那时候在凤凰岭上修水渠,老人负责放炮炸石头。他都干了一天一夜了,几个放炮的人都累趴了,等他撤下来,他就是不撤。别人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其实他累得快不成了,他还要炸一口,再炸一口水渠就跟另一头接上来了,他硬是要多炸一口。结果炮响了,水渠两头连了起来,他却跑不及被泥石掩埋,大伙好不容易才把他扒出来,还没送到村卫生所便断了气。大队里紧急开会讨论,追认他为修水渠功臣,奖励他三十分工分。家里都为他准备后事啦,响器班把唢呐、牛角、箫笛吹得凄怆而热闹,抬棺材的人都要将他入殓啦,厚生的姑姑们哭得天昏地暗,厚生没有哭,厚生这小子不会哭,别人看不过眼,对厚生说,父亲死了,你装模作样也得哭几声呀。厚生就是不哭,仿佛他知道我还没有真死。“就这个时候,我复活过来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人自豪地说,那时候,这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因为好多年没看到过有人死而复生了。小时候,我就曾看到方必富的祖父捕鱼失足跌落江底,被渔网缠住,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才被人捞起来,身体冰冷,脸色死灰,大家以为肯定死了,但用破棉被一盖,准备第二天扛到山上埋了,但想不到半夜里他自己竟醒过来,到自家的厨房里找吃,把他的老婆吓得魂飞魄散。这叫做假死,过去有人被埋葬了才活过来,但复活得太迟啦,自己爬不出来,活活闷死在棺材里。那时候,我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各种各样的人,梦见很多陌生的地方,梦见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听到文娟骂我,她说,正德,厚生还小,你死什么呀,还轮不到你呢,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一百岁的,你快回去……因此,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