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铝业在北原建厂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憋着一股气。这一喊,像点着了一把火,刚才嘈嘈杂杂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有人起哄,有人谴责和痛斥。
毒厂子咋还招儿。
污染了环境咋办?
大光头和他的同事掷地有声地争辩,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相互对视着,不知道咋办好。李万勇振奋了,他胡乱地吆喝,还一声声地怪叫。他想不到会这样,但他最希望这样,好啊,天赐的局面。恍惚间,他觉得自己长高了、变大了,他变成了另一座电视塔,顶天又立地。李万勇本无魄力但他死要面子。他是憋着一口气又咽不下这口气。这次被抓就像捅了他的祖宗板,被整得太惨,不但丢了面子,来钱道也给堵死了。他一宿一宿睁着眼,数天花板,煎着心。他想着只要能把面子挽回来,就算搭上命,也要干。
没人觉得管事的会来,这场面,他们不会来,躲还来不及。类似的情况如歹徒劫持了人质,哪里遭了火灾或是铁路脱轨挖煤工被困,他们要赶到现场,站在显眼处,手一挥一点的,像个掌控大局的人。
两个戴安全帽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地爬,悄悄接近李万勇。这太难了,粗大的立柱光滑滑的横梁,脚一动身子一歪。往下看人像蚂蚁车像砖头,风呼呼叫,稍一动就要被刮倒。要命的,那个蜷缩着的李万勇半个屁股悬着没个抓手,随时会掉下来。听到动静,他警觉起来,躲闪着救他的人。这一动太危险了,看愣了观看的人。有人喊,别动呀。李万勇哪还听得见,像树懒那样,往前一点儿一点儿爬,一下一下挪,地上的人,手里都攥着一把汗。
九
一大块黑云压过来,跟来一阵大风,刮得人前仰后合,碎纸和草叶搅在一起,飞出一根根花柱。快、快,蓝德书的停字没喊出来,李万勇身子一歪,像一段木头翻滚着下跌,带着像狼嚎又像驴叫的喊声,扑腾摔在地上。尖叫声四起。蓝德书先是被这阵势吓蒙了,老半天没有反应,后来醒过腔来还是呆站着。王奔娄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溜溜圆。这一掉太突然了,震住了所有的人。
王奔娄大哭,又大声地喊,救人哪,快救人——他扒开人群,扑向李万勇,反应过来的白大褂们,跑上去拦住他。现场一下子静了,听到人扑通扑通地心跳。
蓝德书的心像泼进了一盆脏水,感觉有难闻的气味从鼻孔和嗓子里溢出来。白大褂们在抢救,王奔娄站在一旁搓搓手。蓝德书东一头西一头地走,还是心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人从四面八方奔涌来,围得电视塔像一座海上的孤岛。向阳大道上也是黑压压的人群。几条道路都堵死了,车流排出两三里,像一条条死掉的花龙。喇叭声四起,警笛呜啊呜啊地叫。李万勇这么一跳(掉),跳出了一团火,把大家都烫着了。
生态是命根子,这边有人喊那边也有人喊。一个戴眼镜的“平头男”在讲着什么,围着一大圈人都在仔细地听,不少人的眼圈儿上闪着泪花。
这铝厂万万建不得呀,我调查过,按它的规模,如果烟筒一冒烟儿,一天排放的致癌物何止几十吨啊。
真那么严重。
他是大学教授,哪能瞪眼说瞎话。
走啊,找管事的去,人群开始移动,堰塞湖决堤一般。
那教授还在摇着脑袋讲,大家是不知道,电解铝产生的氟化物、二氧化硫、粉尘等污染物,飘到哪儿沾到哪儿,洗不掉也清不净,吸进人的肺,早晚得不治之症啊。别说蓝水村,整个市区还有附近的市县,哪个也跑不掉。
还有人聚来,可以看到有举牌的,有拉横幅的,有喊声,似乎还有歌声。还有摄像机。那两个人咋这么眼熟,细一看,是追自己的那两个“夹克男”。姓高的也在,站在人稀的地方,抱着膀儿。他衣服还是那一身,鼻梁上多出一副墨镜。蓝德书很矛盾,眼睛生雾了一般,身处沸腾的人群中,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暗力,像发光的水滴一闪一闪的汇入洪流中。他向李万勇走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怕那场面,怕泪窝子浅忍不住要哭。果不然,一看到躺在一汪血中的李万勇,他的眼睛就模糊了,头嗡的一下好像钻进了另一个时空——纪老驴的小白狗舔食着李万勇头上的血,哼哼唧唧的;花蝎子被五花大绑变成一只白眼狼,李万勇拿枪指着他;那个像一捆麻秆儿成精的人龇出獠牙是一只老虎,拿棒子的一群人喊着追打他;眼看姓高的耳朵长起来,尖尖的还摇晃着一只狐狸尾;宏伟铝业的工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在工地上干活的蓝水村农民举着铁锹、二齿子扑来……被王奔娄拉一把,蓝德书激灵一下,看白大褂们都在摇头。有人指挥着抬人,喊着,快拉走,快拉走。蓝德书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伸手去抬李万勇,他暗憋一股劲儿,甚至在摸到李万勇的胳膊时还狠狠地掐一下,心想,让你疼,咋就这么傻,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