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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年

时间:2024-03-2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杨中华  阅读:

  我没敢耽搁,出了学校,直奔分局。门卫拦住我,问找谁。我一下蒙住了,比画着说那年轻警官的模样。门卫显得很不耐烦,嫌恶地挥着手说不行不行……我低三下四地哀求着,这当儿,余光里见一警官擦身而过,仔细一看,正是那警官。我忙喊住他。年轻警官打量着,问我啥事。我说想问问顾怀恩的事儿有进展没。他说你还挺关心这事儿的。我说毕竟朋友一场。他唉一声,沉吟道,凶手自首了,这起命案关系重大,正在审讯,需要保密,请你理解。说着转身要走,我不禁跟了几步,问道是他儿子顾浥?他霍地一回身,紧紧盯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只觉耳鼓轰的一下,像头朝下掉进大坑,天地一片漆黑……不知多久,才听见手机响,下意识地接通了,一个女的尖声叫着:永鸣你快来,老太太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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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就是顾浥,顾怀恩之子,是我杀了他。这叫弒父,放在古代,此乃一等大罪,要处以极刑,就是凌迟。

  听说,欠债未还做父子,大仇未报做夫妻,难道就是指我们爷儿俩?

  听说,我爷爷很尿性,一世英雄,村支书一当二十年,掌握一村五屯千余口子的生杀大权,属于横晃的主儿。然而,我出生第二天,爷爷就死了,难道是我妨的?

  听说,人莫作恶,作恶远损儿女近损身,爷爷英雄了得,我爸却十足一个囊囊膪,咋揉巴咋是,没囊没气的,难道在替爷爷还业?

天命之年

  跟我爸相反,我妈爽利,明快,凌厉。要是我跟人打架吃了亏,哭着回家,我爸说得了,吃亏是福,又没打坏。我妈就说,屁!又一指我:你,要么憋回去,要么打回来!尿叽啥?我就跑去打。人家堵上门来,我爸忙着让烟,我妈一把抢过烟,把了门口跟人理论,有理有力有节,句句落在点儿上,整得对方哑口无言。一次烂眼子拽了三条——烂眼子叫张国政,女人是个瘫子,日子恓惶,一愁就喝点儿,一喝就多,一多就满村乱跑,边跑边嚎,有俩儿钱就打牌,赢了还好,输了就尿叽,醉酒撒疯那伙的——烂眼子拽了儿子三条杀上门来。三条拿破手巾捂了脑门子,哭咧咧的。烂眼子红头涨脸,咋咋呼呼的,招来好多人围看,嚷着要赔钱,要打官司,架势贼凶。我爸边让烟边说,国政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妈回头问我咋回事?我吓坏了,说了实话。我妈冷笑一声,反手关门,我爸说咱得讲理,真打坏了得给人治……我妈倚了门说,你别管。门外烂眼子突然不嚷了。我妈猛地开了门,但见烂眼子举了手凝在半空,就笑了说,打盆论盆,打碗论碗,你这算咋回事?烂眼子拧了脖子歪了头:咋回事儿?你家顾浥把我家三条脑袋破了,你得包,得治,得赔钱……我妈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说得赔多少啊?我妈生的好看,那么笑着说着,柔声软语的,烂眼子脸上好多了,说赔多少?嗯……我算算啊,三条脑袋破了吧?一破就进风了吧?一进风,北大也上不了了,好媳妇也找不上了……我妈忽然板了脸说,你脑袋才进风了呢?又吩咐我拿碘酒来,招手叫三条过来,揭开手巾,只见一个不大点儿的口子,凝了血膜。我妈涂了碘酒,擦掉血迹,贴张创可贴,拍了拍他衣裳的土,又摸了他脑袋瓜,柔声问他还疼么?三条一劲儿地摇脑袋。我妈又问你和顾浥为啥打架?三条说我俩抢一根树杈子,他掐我,我咬他手腕子。我妈问后来呢。三条说我就跑了。我妈问为啥跑啊。三条说顾浥抢了树杈子,怕他打我啊。我妈又问你脑门在哪儿磕的啊?三条说我净顾着跑,不留心绊倒了……我妈又派我回屋拿东西,听不清她在门外又说了啥,就听大家哄然大笑。我捧了东西跑回来,烂眼子不见了,我妈把三条的破褂子脱下来,套上我的帽衫,笑眯眯地赞道,嗯,看我们三条多排场!三条喝着娃哈哈奶,小眼儿一挤,害羞地笑着,豁牙露齿,傻兮兮的。

  我妈就这么飒!在她身边,感觉特爽。

  我妈走那咱,我才七岁,我爸说她去南方挣大钱,过年就回来。真是许死人,想死人,我盼得叶子黄了,雪花飘了,我天天跑到村口大路上看,但凡远方有个人影,我就跑着迎上去……一次一次地扑空,一次一次失望,谁受得了啊?有个同学说,在县里看见女的,像你妈。我回家抓了钱,一口气跑到镇上,大雪天跑得一身汗,搭车上县。县里楼高路宽,汽车不多,三轮不少,又叫倒骑驴,支了塑料布,人坐里面,感觉怪怪的。大雪扑面,街上没什么人,逮着一个,我就仰了脸,傻乎乎地问,大叔你见过妈妈么?阿姨你见过妈妈么?姐姐你见过妈妈么?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一个一个问,饿了,买个烧饼,啃着四处看,生怕错过妈妈。后来太累了,我坐在商店门口,竟睡着了,醒来天已擦黑了。我又迎着人问,叔叔你见过妈妈么?那男的打量我几眼,又四下看看,蹲下来问我,你妈妈叫啥?我说贺春来。那男的笑了,说贺春来啊,太巧了,我正找她去,咱俩一块走吧?我心里一动,就问我妈还扎马尾辫么?那男的说扎啊,马尾辫可带劲儿了。嘿嘿,妈妈是齐耳短发,扎你个鬼!这当口,就听有人喊:顾浥!一回头,路对面站个人,红线帽,蓝棉袄,身边旋着一团雪,爸!他猫腰往这边冲,那架势活像拼刺刀。不料一辆倒骑驴斜刺里冲过来,车夫喊着哎哎哎……我爸下意识地一扭头,跟着倒骑驴就到了,他一闪身,躲过倒骑驴,可路太滑,一屁股坐地上。那倒骑驴横着滑出去,磕在路牙子上,里面一声妈呀,跟着射出一人,像个球滚到我面前。我吓一跳,跟着哈哈大笑。那人爬起来,上来给我一脚:你他妈笑啥?我一头扎进雪堆里。我爸像薅萝卜似的薅我出来,扑拉着雪,扭头说你跟孩子急啥眼?那人瞪了一双金鱼眼,喝道你他妈咋的?我爸说你咋不讲理呢?金鱼眼笑了,说啥叫讲理?我爸说上来就踢孩子一跟头,你凭啥呀?金鱼眼嘁一声,笑道凭啥?就凭这个——说着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下我爸的红线帽,盖住头脸,叮咣一通擂。我爸看不见,两手胡乱拉着,一番挣扎后,终于被摁在雪窠子里。我上去拽金鱼眼,被他一把搡个跟头。我哭着爬起来,转身踅摸着,搬了两下电线杆子,没动;又去抱垃圾箱,也没动。金鱼眼裤兜一直响,唱着《北京欢迎你》,他掏出手机,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没头没脑地乱踢。我叫声操你妈的!扑上去把住他的手死死咬住。金鱼眼嗷一声,拧我耳朵,薅我头发,直到揪我鼻子我才松口。金鱼眼掐着我脖子,啪啪啪扇我耳光。我数着,他扇我二十七个耳光!这当口,我爸爬起来,叫着你怎么能打孩子?金鱼眼一记冲天炮,我爸鼻子滋出一股血来,仰面跌倒。金鱼眼啐了一口,骂声山炮,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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