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他死了,我不吃惊,也不伤心,反倒有种重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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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老了,我也松了口气,再熬下去,我也要熬干了。
老太太娘家那边人烟稀少,一个哥哥,肺癌,正在化疗;一个妹妹,瘫痪多年,于是各派儿子来吊唁。马家这边,永鸣是独子,大爷那一支有两个堂兄。至于云来,永鸣说老太太已然走了,别耽误了孩子,我也没再说啥。
永鸣心窄,活像丢了魂,面对一众亲戚,竟傻呆呆的。葬礼冷冷清清,殡仪馆人员比亲戚多,主事的略略介绍老太太生平,很简单,很平凡,没啥说的,草草了事。瞻仰遗容后,永鸣站那儿发蒙,茫然地环视,目光迷蒙。大哥马永安有见识,跟永鸣耳语几句。永鸣垂了眼皮,点点头,跟着俩人推着老太太去炼炉。
安置好骨灰,接着安排亲戚们吃饭。永鸣神情恍惚,眼神发苶。大哥永安能张罗,表哥表弟也不见外,喝得红头涨脸,侧侧歪歪的。
打发了一众亲戚,到了家才觉得累,胡乱洗把脸,见永鸣坐那儿抓头发。我叹口气,把他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感到他不断哆嗦,呜呜地说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五十的人了,没了妈,也怪可怜的。说实话,跟永鸣新婚不足月,又是半路夫妻,自然和老太太没那么亲,自然没那么尽心伺候,心里有愧,我不禁把他抱紧些,权当抵补。这么抱着他,我心里一动,他身上的苦艾味怎么变了?
这当儿,永鸣站起身,喃喃着说是时候了,我也该走了。
我哦一下,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可别走远了。
听说过人伤心过度脑子就浑了,我当下又柔声说,老话说生死有命,永鸣想开点儿,你要有个好歹,我娘儿俩可咋整?
永鸣耷了头,递给我一张卡,顺手把我一缕鬓发掖在耳朵上:才发现,你还挺好看的……
从未有过的温柔的撩拨,心底痒痒的,像小蚂蚁爬过,不由我身子发酥,他又说卡里的钱,日后给云来上大学用,对不起……沉吟半晌,又说雪芬,我还真想过,日后云来上哪儿咱上哪儿,我不站大岗了,咱俩一起卖烤冷面去,推着小车,穿街走巷,挣了钱,又看了景,多美,这辈子值了……
我轻轻抚了那张卡,有了钱,我也有了面对未来的底气。此时,因为柔情做底,那张粗粝的脸竟有几分动人,我心里一荡,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是感激,抚慰,亦夹杂有一份羞耻感——他这么真心待我,而我却藏着心眼……
我感到他的哆嗦,慢慢抱住我,越来越紧,搋面似的揉吧,缺氧一样喘着。我象征性地挣拧:大白天的……窗帘……
饮食男女,最基本,最简单的欢愉,平素所有的掩饰像潮水退去的沙滩,暴露无遗。我用被裹紧身子,权当铠甲,不禁颤声问他,你……你是谁?
他耷拉了脑袋,头顶有点儿秃了,半晌才说,你看我像马永鸣么……
顾怀恩?我像个傻子似的,听不懂话:你是顾怀恩?那……那永鸣呢?
他仍自耷拉了脑袋,说,我去自首……
自首?他杀了永鸣!
像冷水激背,我一个激灵——他杀了永鸣!脑子转了几转,我劝自己冷静,他能杀永鸣,如今败露了,杀我灭口也说不得……眼下这情势,自保为上,先稳住他再说!我深吸一口气,尽力按捺情绪。
他下床拿了烟来,先点一支递给我。屋里还挡着窗帘,幽暗中火苗子在他脸上跳动,眼里有一丝忧戚,听他说道,雪芬,我不会动你一下的,不用怕!
声音平和,甚至带了点儿温柔的熨帖,而他的眼色,活像安抚刚受伤的小动物,就差伸手摩挲我的脑袋瓜了。其实细品,他的音色不像永鸣的快畅洪亮,倒很沉实,低低的,像箫。
听他又说,这人海茫茫的,长得像的有,我俩这么像的,还真不多。我俩长得像,又是同年生人,我大他半岁,又一起站大岗,有时一起搭伙干活儿,有时细品一品,天地之工,真挺玄挺神的事儿。
我只当多年失散的兄弟重逢了,加上又太孤独了,跟他就特亲,可永鸣却总欺负我。他欺负我,不是占我什么便宜,我俩单独一起时,永鸣也跟我亲,啥都跟我嘞嘞,喝酒也抢着买单;可人一多了,他总损我,他一损我,大家就笑得嘎嘎的,大家的笑让他特有成就感,他就特得意,于是加倍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