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命地学习,就为早点儿离开他,远走高飞,去找妈妈。
我一心想考南方的大学,然而,高考失利,只能退而次之,念本市的大学。他把地租出去,也跟着来,租房子住,靠站大岗为业。一到周末,叫我回出租屋,我!不!回!一次,我去做家教,路过一栋楼前时,看见他扛一蛇皮袋子什么,看着很沉,压得腰弯成几乎九十度,侧侧歪歪的,负重的像牲口一样努着劲儿。这么一步一步挪到废砾前,肩一耸,蛇皮袋子重重砸在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我心里蓦地像挨了一刀。他,毕竟五十岁的人了,风里雨里,往那儿一杵,来个人就颠颠跑过去,赔着笑,让人挑……那天,我用做家教的钱,买一瓶泸州老窖,几个炝拌菜,回去了——红旗村,破败,寒酸,楼道一股腐臭,像个暮年老人,空有个架子,日渐衰竭。我爸跟人合租的,他住阴面卧室,黑乎乎的,被褥、衣裳、工具,乱糟糟的。一张小几,一碗面,半杯散白,他坐着小马扎,仰脸瓷了眼珠看我,嘴巴张着,像傻了。
我低头摆菜,倒酒,端了酒杯,清清嗓子:
爸……
七年了,隔了七年再叫他爸,竟然有点儿扭捏。
他哆嗦个不停,酒洒一半,添满了一口净,跟着脸就红了,眼圈也红了,搓搓脸,咧嘴尬笑,拿起酒瓶掩饰着:这酒真够劲儿,眼泪呛出来了!
爸,跟您商量个事儿……
他猛地捂住脸,好一会才撒手,通红的眼珠蒙一层水光:酒劲儿上来了!什么事儿,说!
我说只要我放假,您干活儿带着我。他连说不成,您那握笔杆子的手,哪能干这糙活儿。我说不去也行,我退学打工去。他拿手的是铺砖,这活儿损腰,抹腻子刮大白的手艺也不错,偶尔跟人家砸墙,扛垃圾,只要给钱,全来。
这样,周末他带我去干活儿,他铺瓷砖,我和水泥。累了,他抽棵烟,拉胡琴。因为我,他早早收工,回家做饭,爷儿俩喝点儿。饭后,他抽棵烟,拿过胡琴,调调弦,稍微手腕一抖,琴声咿咿呀呀流出来。
我发现,即便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也有等级之分,一起站大岗的苦力中,有个姓马的贼不是物,总拿我爸说事儿,明里暗里损他,过后又给棵烟缓和一下。我爸没囊气,被拿得死死的。我说干吗老惯着姓马的?我爸说永鸣嘴是损了点儿,人不孬……又说,真要呛起来,整不好就动手,打坏就赔钱,甚至坐牢……活着,就使尽了力气,哪还顾得了别的……
这话,糊涂可笑,没有一点儿尊严,苟活于世,生命的意义何在?
这也是一个人?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提醒我,不能像他一样活着,绝不能!
然而,因为我女友,导致我情绪失控,失手杀了他。
高中起就有女生示好,我一直敬而远之。大学挺乱的,我不喝酒,不吸烟,不打游戏,不撩妹,显得很另类。呵呵,我的人生目标明确,入党,考研,考公务员,尔等鼠辈,不足为谋。通过竞选演讲,我当上学生会组织部长,负责组织各种文体活动。这时候,爱情来了——苏芫,有点儿婴儿肥,素面,一笑眉目弯弯的,典型的人畜无害。苏芫令我感动的,不是什么缠绵悱恻,而是舒服,令我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然而好梦易逝,苏芫总说我太急功近利,目的性太强。她没有我的经历,怎么懂我啊?虽然我平素自信满满,气势恢宏,竞选学生会主席失利,还是将我击垮了。我窝在寝室,没脸见人。那天苏芫劝我看开点儿,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都是废话。我淡淡地道谢。她迟疑着,说你爸来找过我……轰,血一下子冲上来,我冷冷地说,不用你可怜我,滚!轰走她,我越想越恼火,竞选失利,初恋失败,我都能抗,败我也要败得有尊严!打车过去找他。天黑了,他还没回来,我买一瓶酒,坐在路边喝着等。喝到一半,一辆三蹦子从公路转下来,是他!我单刀直入,质问你为啥去求她?他说你喝酒了?我说就问你找为啥去求她?当我是可怜虫?他说,她是个好姑娘……我说她再好,我也不会求她!我有原则,我有尊严,不像你!你看看自己,还有点儿尊严么?还像个人么?酒劲儿的催逼,心底多年的积怨爆发了,我俩撕巴起来,昏头昏脑的,像邪灵附体,我夺过改锥,攮下去。改锥一拔,滋了一脸血,又腥又热,我忍不住哇一口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