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示赞同,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欧阳说。我要开一家具有独特风格的スナッグ,咱们是中国人,自然是中国风格的,“中国风スナッグ”。全体从业人员一律中国旗袍,就像一盏盏中国灯笼似的耀眼,果然,一开张就吸引了日本人,你知道,日本人是很喜爱异域情调的。那时候,整个新桥地区就我这一家“中国风スナッグ”,一家周刊志还来采访过,他们搞了个中国人对日本各行业影响的专题,总标题抢眼极了,叫《中国人在日本的崛起》。
我哑然失笑。荒唐!你能代表中国人?你搞这种行业代表中国崛起?岂不是让人家觉得中国就是这样乱搞?
她继续说下去:但到了年底,又有两间“中国风スナッグ”开张了。就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在那小小的乌森巷,就挤进来了。一家是上海人的,一家是福建人。他们也穿旗袍。那上海人穿的,号称海派旗袍,贴在身体上,索性不穿不更好?那福建人,旗袍是你们穿的吗?有一次冲污水吵起来,我就挖苦他们,他们居然说,要论起来,旗袍也不是你们的,是旗人的,我们长乐现在还有旗人村,怎么成你的了?
没法跟他们纠缠,我就从下酒菜上搞特色吧。你知道在国外,中国菜是很受人家欢迎的。这里满街的中华料理店,即便是青椒肉丝、麻婆豆腐,价格也贵得很。中华料理四大菜系,哪个第一?北京料理。咱是北京人,你没话说了吧?但是烹调方法繁琐极了,和厨师小魏探讨了半天,确实对我们这样的スナッグ不适合。再想想,分明是你们挤进来的,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天晓得谁败在谁手里呢。这样,我们彼此不来往,更不可能像日本人那样,开张时向邻店送去和果子什么的礼物,说些“请多关照”的话。恨都恨不过来呢。他们的素质太差了,洗刷垃圾桶,污水总是流到我店前。我就叫手下小魏将污水反扫过去。可一不留神,他们又扫了过来。我也想过把自己店前的地面铺高一些,水就不会流过来了。但又一想,这样一来不是显示我输了吗?于是就仍然他来我往,他流过来,我扫过去。有时实在太气恼了,就给它个半空飞泼。对方就骂,就又吵。乌森巷总是满地污水,那些西装革履的白领从我们门前经过,总要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费尽周折从污水边绕过去。有时我也想到,哪天会大家一起完蛋了。
那两间スナッグ,连店名我都不屑的。我店叫“杨贵妃”,在日本,杨贵妃是妇孺皆知的中国历史名人。虽然我们说祸水红颜,但日本人并不这么看,他们很包容。上海人的店叫什么?“夜来香”。这歌在日本也很有名,但是“亡国之音”。众所周知,上海人笑贫不笑娼,可咱们虽然想挣钱,国格人格还是要的不是吗?我店里日本人经常爱唱《麦和兵队》、《同期的樱》,他们唱罢,我总是假装在忙别的事,避免去鼓掌。至于那福建人的店名,就更没谱了,叫什么“特别区”,还弄了玫瑰色特大灯箱,大有要压过我们的气势。这个福建,在全国历来没名气,就以前的“前线”有名,跟台湾炮弹飞来飞去,房子都不敢建。不料到八十年代,国家放宽了政策,他们就活跃起来了,走私,制造假药,伪装越南难民偷渡到国外,非法滞留,暴力团,不知丢了多少中国人的脸。你说四川人可恶,他们还只是在国内,这福建人却跑到国外丢人现眼了。他们中国话都说不清楚,以前我在别人店打工,一天来了个中国人,不会日本话,日本人让我翻译,我居然也听不懂,原来是福建人。这些福建人常常抱作一团,不知道鼓捣什么坏事。他们滞留身份很值得怀疑,所以一取缔非法滞留外国人,首先就对准他们。所谓中国人怎样怎样,其实就是他们。不瞒你说,我还曾给警察署打过匿名电话。
我一惊。
我的神情被她捕捉到了,她懊悔地低下了头。她说:当时我没想到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只是想着把他们赶走。她停了一下。我慢慢对你说吧。
我点头。
那“特别区”门后好像系着一个铜铃。她继续说,每次这铜铃响起来,我都会竖起耳朵。那铃声响得很勤,接着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我承认自己在笼络客人的手腕上不如那个福建女人妈妈(妈咪)。那女人我从未谋面,只几次瞥见她的背影,乱蓬蓬的鸡窝头,我不知多少次把她想象成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