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腰包里抠出了一万五千元跑到吧台前,我心里别说有多得意了。我叫厨间的王さん,王さん是我们厨师,就像他一样。”她指了指小魏,“可不像他这么ハンサム(帅气),满脸长着青春痘。我刚叫了一声,觉得身后蹭过来一个人,就是她,那三八婆茉莉!她从来都是这样蛮横。她也叫要一瓶V.S.O.。你们店推荐什么酒我不知道,我们店是V.S.O.,所以客人几乎都喝V.S.O.。不料王さん出来说,V.S.O.只剩下一瓶了,而且还是‘抽血货’。‘抽血货’你们懂不懂?以前妈妈不让我们说,现在我敢说了。我们那个妈妈呀,总是将客人的情况都做了记录了,谁谁谁走前已经醉不拉叽,谁谁谁特别糊涂没记性,全记了下来,待客人撂下酒离开店,她就伙同厨师王さん偷客人存在店里的酒,剩下半瓶的,就成了三分一,剩下三分一的,就成了五分一。那些客人记着在‘特别区’还存着没喝完的酒,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来了才发现酒剩不多了,很快就喝完了,只得再掏钱买。这样我们生意就永远做下去啦。那些从各瓶里偷出的酒,又可以汇合在一个酒瓶里,瞧着哪个客人喝得稀里糊涂了,就拿给他。拧瓶盖时,妈妈还故意做着使劲的样子,抢在客人察觉之前先把瓶盖拧开了。你们说她的心黑到什么程度!”
我暗暗吃惊,我也是这么做的。其实就连日本人也是这么做的,我曾在他们店干过,我很知道。可见这女孩太幼稚。
“我的中村さん是拿钱买的,”她又说下去,“为什么要拿给你宰?可是就只剩下这‘抽血货’了,而且只有一瓶。都是王さん没去进酒。他近来越来越不像话了,原先还挺卖力的,还不是因为他跟妈妈那不明不白的关系?后来我们闭起眼睛也知道他被妈妈给甩了。他辩说以为今天是星期六,不会有客人来。就是有客人来,也不见得就会买新酒。就是要买,也有一瓶‘抽血货’可以应急。好吧,没办法,‘抽血货’就‘抽血货’吧。也是我先叫的,但那三八婆茉莉居然要抢。酒刚拿出来,她就手一伸长,就从王さん手里夺走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怎能吞下这口气。当然要扑上去跟她夺。她紧抓着不放。我叫:给我放手!要不摔碎了一齐没有!她忽然一侧身顶撞过来。我毫无准备,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一下被撞翻地上了,后脑部这里还磕在吧台转角上,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等我有意识,疼得掉眼泪。我要爬起来想反击,但我发觉脖子到胳膊、肩膀好几个地方疼,身子根本支不起来。好像被剁去了复仇的手脚,我简直要发疯了。正在这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体在渐渐升起,一双有力的手在一左一右兜着我的腋下,扶我起来。接着又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没事吧?痛不痛?’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想哭,嚎啕大哭一场。我想撒娇。我赖下身去,踢蹬着两腿,舞着手,要重新躺倒地上去。我骂:‘八格牙路!八格牙路!贼!贼!杀人哪!’这时我身后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喂,喂,你怎么这样!骇人听闻的话不要乱说哟!’我感觉重重挨了一棍,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一刻我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我日语不行。我迷惑地回头瞧那人,这才看到,那个搀我的人原来是那三八婆的客人,那个叫阿部的男人。才想谁会对我这孤立无援的弱女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原来是他。他终于现出原形了。甚至,他是和三八婆合伙耍我。我推开这畜生的手。他的手从我腋下被推脱后,又来抓我肩膀。我一扭头狠狠咬了下去。他这才嚎叫一声松开了。同时,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利索地跳了起来。我扑向那三八婆,抓她的脸。
“整个过程,妈妈都不在场,她到外头不知搞什么去了。这时她回来了。妈妈又哪里是好东西?我早将她看透了。她不判那三八婆把酒还给我,赔我的伤,还向那阿部赔不是,说好话,反而要我跟我的中村去商量,能不能换成别的酒。我不干,她就自己贱兮兮地去央求,蹭着人家边上坐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又是贱笑。人家中村哪里肯依?人家也是客人,花钱来喝酒,喝什么样的酒是人家的自由,又不是白天在会社,日本人分得可清楚呢。哪里是她妖精唬弄得的?我一旁瞧着她尴尬相,心里直笑。最后她说,好,就去拿V.S.O.,稍待片刻。她哪里能变出一瓶V.S.O.来?除非她痛改前非将三八婆那瓶‘抽血货’判回来给我。她钻进了厨间,让王さん到街上现买一瓶来。王さん很不情愿地一甩白围兜出门去了。也是,外面这么冷,人家为什么要出去为你卖命?唉,说起来也是她待人家不公平,背叛了人家。所以人家就久久不见转回来。中村さん哪里肯对着空瓶子干等?就要回去。我也慌了,他这一走,再不来怎么办?我就也失去客人了。我拉他,他不听。那妈妈也过来拉,人家气的正是她,一甩手,索性真说往后再不来了。这可是我的常客啊,我保住一个常客人容易吗?硬是给你气走了。你妈妈身为妈妈是何居心?老实说,我早就把她看透了!你听她平日说话,动不动就是‘完全采用日本人那套竞争机制’,什么竞争机制呀?说穿了全是骗人的把戏。想当初我入店时,她不知许了多少愿,可到后来一样也没兑现。就说工资吧,说好了月薪35万,星期天休,祭日也休,每晚6点到12时,迟到以10分钟为一个单位扣钱。但到发工资一对,哪里有这个数?问她,她还狡辩说不错月薪35万,但包括回扣,就连交通费也包含里面,说什么这样才有利于刺激积极性。当时我就应该看清她了,可我还想着自己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人家差?论口才,论脑子,酒量也不差,日语歌也会唱不少,凭我这条件,还怕兜不住客人挣不来钱?现在想来实在太幼稚了。到了妈妈一再送给那个三八婆茉莉客人,我还没看透。中国人圈里哪里会有公平竞争?会给人公平竞争机会吗?我自己争来的,她还要让客人甩手再不来了。想想这中村可真是个好客人呢,从来出手大方,还送了我不少礼物。瞧,我现在用的这个背包就是他送的,意大利真皮,松坂屋买的,还有两个荷包形的同样花纹的小包,成一套的,至少也要四万元呀!我留他留不住,就只得跟着他。他出店,我也跟出去。那妈妈さん也哈巴狗似的跟了出来,朝客人背影不停地哈腰,叫:‘实在对不起哟,中村さん,请再来玩呀,一定再来呀!’可中村连头也不回。望着他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我感觉所有希望都没有了,不单是中村さん的事,所有的事,我一下子看清了。我冷冷道:‘再来干什么?再来坐冷板凳?再发火走掉?’妈妈盯着我,凶神恶煞地,那架势,好像要把我连骨头都吞进去。她叫:‘是我没留住客人还是你没留住?知道自己职责吗?几十万雇你,就是叫你来做有嘴无声的花瓶?这样的花瓶子,对不起,我店养不起,去新大久保公园好了!’你们听明白这话了吗?只要对东京稍有了解,都知道‘去新大久保公园’是什么意思。你们说说看这妖精婊子,她才‘去新大久保公园’站街呢!怪不得王さん要受不了。我勤勤恳恳为她卖命,日本人是好对付好伺候的吗?我含着眼泪为她挣钱,她却这样赶我!一想起她这话,我就认定今晚发生的事是老天爷开眼惩罚她妖精婊子,老天在护着我,躲过了危险。当时我决定再也不干了。我冲进店,抱起自己外套冲进洗手间换,然后走掉。洗手间的门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