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洋出门,父亲几乎是跳到他跟前,你到底要干啥?你说呀?父亲满脸皱纹几乎叠在一起,眼睛因此陷得更深,但他迸力瞪着,眼球突起,仿佛要从层层叠叠的蛛网里飞出来。石洋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石洋声音疲惫,没有筋骨。父亲痛声道,你可别再出啥事了。父亲伸手想摸石洋的头,石洋甩开。石洋说,我没毛病,你甭瞎想。父亲愁眉不展,你还敢说没毛病,你都活倒转了。石洋说,我喜欢,又不碍别人事。父亲问,你图个啥吗?……不行,我不让你出去。石洋生气了,你睡你的,管我干吗?父亲慢慢错开身,石洋听到身后沉痛的叹息。
五天了,石洋白天睡觉,夜里在村庄游荡。石洋能和父亲说原因吗?他说不出,他不敢说。那个秘密只能埋在心底,隐藏在黑暗中。
石洋先往村东走,在村口嗅嗅,折身往西。对面有个黑影,石洋听出是六老汉。六老汉的脚后跟永远抬不起来,和地面摩擦出嚓嚓的声音。六老汉问声谁,石洋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六老汉站住,再次问谁?石洋用手电照照,六老汉抬胳膊挡住脸,生气地说,你要瞎我眼睛啊?我身上就这一样儿好用的零件了。石洋关了手电,站到六老汉身边。六老汉往前凑凑,石洋啊,吓我一跳。石洋问,还逛呢?六老汉说,一个人过就怕黑夜,难熬啊。不紧不慢地离开。
石洋在村西口站了一会儿,往村里蹓跶。街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闭着眼也撞不着墙。甚至靠鼻子也能嗅出来。村庄的夜晚飘荡着艾草和蒿子混合的气味,可各家附近的气味又不同。于晓敏家飘荡着玉米味,何嫂家飘荡着葵花味,武村长家飘荡着鸡蛋味,刘祥家飘荡着猪粪味,六老汉家飘荡着腐木味。石洋还分析了气味不同的原因:于晓敏家大概用玉米喂牛,何嫂种了一院向日葵,武村长喜欢吃鸡蛋,一日两餐离不了,刘祥女人养的猪多,六老汉呢,捡腐木烧饭。
每到一户院外,石洋都要站一会儿。他的目光像一把扫帚,在墙基处扫几扫,然后向上,沿着墙头扫到房顶、烟囱。如果肖大军潜进这家,他会从什么地方进?是撬门还是跳墙头?这么想着,他会久久盯着某一处,仿佛肖大军就在那儿藏着,他的头皮也会因为紧张而收缩。
石洋停歇最久的还是于晓敏和何嫂门口。石洋没再敲于晓敏的门,甚至玉米味稍稍往鼻孔一钻,他落脚都悄无声息。他也不再像过去拗着那个疙瘩——于晓敏为什么不声不响就嫁给刘拐子。过去他总觉得于晓敏亏他,现在被他扯平了。于晓敏出院后,石洋还没和她说过话。有时走个对面,不等于晓敏有什么反应,他就掉转方向。不是她躲他,而是他躲她。可是到了夜晚,他又喜欢到于晓敏这儿。他知道于晓敏此刻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她的胳膊缠绕着男人的身体。他不管。他不嫉妒。他站在这儿回想过去的事,四年前于晓敏是属于他的。他喜欢看于晓敏叽叽喳喳的样子,喜欢听于晓敏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说于晓敏的前身一定是只麻雀。于晓敏反问,你是啥?石洋说,我是虫子。于晓敏撇嘴,脏死了,我才不吃你呢。石洋说那就让虫子吃麻雀吧,趁机抱住她。根据季节变化,两人不断变换约会地点,河边、树林、场院……有一次躲进地窖,差点儿没了命。春天地窖空了,主人打开窖口通风。石洋和于晓敏趁机钻进去。没想到两人搂搂抱抱之际,主人将窖盖住。于晓敏要喊,石洋捂住她的嘴巴。主人粗心大意,没发现窖里有人。石洋说,这下好了,谁也不会发现咱俩,想干啥就干啥。于晓敏让石洋弄开窖盖,她憋得慌。石洋爬上窖口,才发现主人上了锁。窖盖是木板,死沉死沉的,根本推不动。于晓敏吓哭了,这可咋办呀,咱们要憋死在这儿了。石洋安慰,就是打洞也要打出去。他解下裤带,用裤带头儿挖窖框两旁的泥土。整整四个小时,终于把窖盖打开。于晓敏一出来,便泪巴巴地说,咱结婚吧。石洋紧紧抱住她。
一声狗吠,一声虫鸣,割断了石洋的回忆。石洋身子前倾,两臂交叉,这是拥抱的姿势。当然,他怀里只有淡淡的清风。于晓敏麻雀一样飞离了他的怀抱。石洋冲她飞离的方向凝视良久。
何嫂家的院墙没于晓敏家高,还有一处豁口。当然院墙高也没用,她的大门只是摆设。石洋提醒何嫂弄个大门,何嫂说,想进的挡不住,于晓敏家那么高的院墙,挡住贼了吗?石洋承认她说的没错,可弄个门总归心理上踏实些。石洋让何嫂小心点儿。何嫂说,小心啥?贼还把村子搅个遍?何嫂总是把事情往好想,石洋说服不了她。何嫂越是执拗,石洋越是惦记她。别人遭灾是两人顶着,何嫂遭难只能一个人扛。石洋常往何嫂这儿跑,父亲似乎看出石洋有想法,不时拿话敲打石洋,劝石洋甭打何嫂主意,根本是瞎忙活。父亲说,那女人不是肉身子。石洋反感父亲这么说何嫂,却又喜欢父亲唠叨她。石洋从父亲嘴里听到更多何嫂的事。何嫂娘家一直劝何嫂别再等了,活也罢死也罢,这么多年没消息,和她没啥关系了。傻老婆等汉子,自找罪受。为了绝何嫂的念头,娘家人还在报上登了离婚启事,大意是见报几个月何魁不露面算自动离婚。娘家人让何嫂看报纸,何嫂撕了报纸,和娘家人大闹。何嫂说除非何魁先提出离婚,她决不会甩下何魁。娘家人还把一个男人领到何嫂家,何嫂侍候男人吃了喝了,指着门让男人走。男人非要住下,还试图对何嫂动手动脚。何嫂恼了,拎菜刀追着男人满街跑。父亲叹息,她受刺激了。石洋当然不认同父亲的看法,往何嫂那儿跑得更欢了。何嫂身上让他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