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撞得石洋踉跄一下，他晃晃，没摔倒。他不怕摔倒。摔倒没人看见，那就是没倒。石洋为什么巡夜?黑暗中，石洋是放松的。这一点儿，之前他没看清。刚才被何嫂惊出几身冷汗，他弄明白了。他岂止是怕肖大军摸进村，他更怕的是全村人的眼睛。黑夜是护身的帐篷。
一声虫鸣，被他拨开;一声狗吠，被他踢走。他像一条鱼，在不规则的河流中自如游荡。
后来，他干脆闭了眼，气味引导着他，一步步溶入茫茫夜色。
10
石洋睡到上午，被父亲摇醒。石洋受了惊怔似的，嗖地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没完全睁开的眼睛急惶惶地朝父亲身后望去。这一望，眼睛顿时瞪大，父亲身后竟然是刘拐子。也就是刘拐子。石洋吁了一口气，心犹怦怦乱跳，仿佛一只刚刚甩掉狼的兔子。
父亲说，慌啥?刘医生看你来了!刘拐子冲石洋笑笑，很短促。石洋发愣，难道父亲要让兽医治他?父亲一直折腾他。当然，他也折腾父亲。石洋冷冷的目光敲打着刘拐子。刘拐子脸白白净净，像个学生娃。刘拐子似乎想躲开石洋的逼视，又没地方躲，再次冲石洋笑笑。
父亲说，你们谈，我下地了。
石洋不知父亲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请了刘拐子来。刘拐子是不会看他的，他不就送于晓敏几袋奶粉么?刘拐子也绝不是兴师问罪，他的笑告诉了石洋。杭民警破不了的案子，刘拐子也没胆量怀疑他。石洋不说话，想看看刘拐子做什么。可刘拐子不做什么，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他的身体倾斜，站得十分吃力。这个样子让石洋难受。石洋说，你坐吧。
刘拐子坐了。
石洋问，没去站里?
刘拐子说，没。
石洋问，不忙?
刘拐子说，不忙。
石洋不知再问什么，倒是想问问于晓敏，却开不了口。刘拐子也沉默着，仿佛他来就是接受石洋审问的，可他又分明有话要说。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涨，脑门的血管渐渐凸起，仿佛便秘的人正奋力排便。他不像来治病。
石洋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刘拐子抬起头，谢谢你去看于晓敏。
石洋说，提这干啥。心里琢磨，刘拐子是不是于晓敏派来的。这一想不由发毛，若于晓敏知道是石洋勾结的盗贼，她怎么看他?
刘拐子说，我不该报案……我也是一时糊涂，你别计较。
石洋大度地说，都是老皇历了，也怪我。
刘拐子说，那是呢，那是呢。
石洋说，不提了，没事你走吧。
刘拐子却不走，白净的脸扭了又扭，慢慢挤出几个字，石洋兄弟，我求你了。
石洋的目光顿时变得尖细，锥子般扎向刘拐子。
刘拐子说，你别再巡夜了。
石洋愕然。我父亲让你劝我?
刘拐子摇头，我自己来的。他们都说，你巡夜是为于晓敏……你这样……我……受不了。他的眼睛暗淡下去，脸却涨得又紫又大。
石洋声音失常，这些鬼话你也信?我不是为哪个人巡夜，我为自己!你凭什么?……别什么都往自己头上扯。我要睡觉了。躺倒，不再理刘拐子。
刘拐子却不罢休，我求你了。显然，他不信石洋的话。他说他有对不住石洋的地方，石洋怎么着也行，就是别这么难堪他。于晓敏有对不住石洋的地方，石洋也算他身上。她是他的女人么，应该替她顶着。他还问石洋愿不愿意做买卖，他有个亲戚是工商局的，他挣钱不多，帮石洋三千两千也没问题。石洋被他搞烦了，怒道，我烂也要烂在村里，这儿又不是你家祖坟，你凭什么撵我?刘拐子说他没那个意思，他真的没那个意思。石洋的眼珠快瞪出来了，刘拐子才不甘心地离开。
石洋直挺挺地仰着，像翻了肚皮的鱼。然后又平趴着，如晒干的青蛙。耳朵是清静了，心里却烦得不行。石洋没想到不只父亲在意他夜游，刘拐子也在意。父亲害怕，刘拐子更怕。父亲怕他发疯，刘拐子怕于晓敏飞到他怀里。其实，石洋心里也怕，他就是因为怕才这样。石洋不会说出巡夜的理由，死也不说。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恨肖大军，肖大军把他拖进了泥潭。但他不敢骂肖大军，他得替肖大军念好，替肖大军祝福。肖大军的幸运就是他的幸运，肖大军的跟头就是他的跟头。
一天黄昏，石洋碰见了于晓敏。不是他撞见的，是她来撞他。他在地里干完活，没有急着离开，坐那儿看着夕阳发呆。只有在野外，只有一个人，他才能感觉到光亮的温暖。他想用目光托住那个橘红色的蛋，盼它永远停在那儿。他愿意永远守着它。但他的目光太软，那个蛋一点一点挤没了，天边流出长长一道水，他知道蛋破了。他揪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然后回头。于晓敏站到他身后。石洋惊讶地张大嘴巴，喉咙胀胀的，似乎什么东西堵在那儿。他吃力地抻抻脖子，想把那个东西吐出来，但只吐出一个含混的字。于晓敏瘦了一大圈，仿佛一个失了水分的萝卜。她神色里含着淡淡的哀怨，水一样，将石洋的身子淋湿了。她是不是猜出了什么?石洋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欠欠屁股。她一直是躲他的呀，现在找上门了。石洋瞅着她，慢慢镇静下来。他埋怨自己不该这么紧张，于晓敏不会知道。如果是过去，他早就扑上去了，现在不能，她是刘拐子女人。石洋想她肯定有事，他倒想看看，她有什么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