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结束,袁经理让大家踊跃奉献节目。有唱歌的、跳舞的、大厅里吃喝划拳的声音吵嚷一片。我偷眼看二哥,他仍然和主桌上的人谈笑风生,仿佛刚才说过的话早被他忘掉了。老高说:“今晚有好戏。”我闷声喝酒,不理老高。老高说:“不怪我。周总早就晓得了。”
没一会儿,袁经理过来让我们小桃红戏苑开始整装表演。司鼓乐队上台,袁经理对我说:“《白逼宫》。”
二哥正坐聆听,大厅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鼓乐起,苦音慢板的过门悠长地在大厅里回旋,“好不痛煞人了……”我的声音穿透穹顶,向遥远的夜空飘去。台下霎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二哥安静地听着,神情像是悲伤,又像是回忆,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晶莹之光。
等我一曲唱毕,掌声慢慢停歇。二哥上台,与我紧紧拥抱,我轻叫一声:“二哥。”我不知道二哥是否应了一声,只觉得他再次用力抱紧了我。一阵长久的静音之后,二哥放开我,牵起我的手,对大家说:“这是我的五弟,亲亲的亲弟。”大厅里又响起了掌声,老高的眼泪在灯光下分外明亮。
接下来的事,到今天回想都让我觉得如在梦中。大家一齐欢呼,纷纷向我道喜。我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痴痴呆呆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和恭维,我突然就不是我了,蓦然觉得又仿佛回到了箭子川那段疯傻的年月,又有了某种能够拯救人间的特异功能,我高高在上,我无所不有……那一晚,我头一次醉得不省人事。
往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大家都开始尊称我为孙经理。我们在电视剧里能看到的那种一夜发达的景象在我的身上都一一实现。我出进小桃红戏苑,大家也都像尊敬二哥一样尊敬我。我坚持要在小桃红戏苑继续唱戏,二哥说:“小桃红戏苑以后便是你的了。”当然,我并没有管理小桃红戏苑的本领,小桃红戏苑依旧还是袁经理说了算,我拒绝了二哥给予我的一切好处。我觉得我完成了父亲的考验,我只想在小桃红戏苑安安静静地唱戏,等攒够了钱,就回箭子川去。
唯一不同的是,我和老高进入了二哥的核心圈子,知道了他生意上更多的内幕。二哥打拼二十多年,真正的收入也就三项:钢材生意、鲤城八个加油站生意和古玩生意。加油站的生意勉强能养活他的一众“闲人”,而钢材生意又时好时坏,他真正的收入还是文玩贸易。这两年,钢材亏损,文玩贸易断了线,二哥其实一直处在负债状态,这种情况外人并不知晓。几个核心的助手都劝他精兵简政,可他说不能不仁不义,那些人既然跟着他吃饭,他就要管到底,哪怕是自己讨饭,也要让他们吃饱。养不活他们,就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就这样,二哥以他的沉着冷静支撑着他的天下。
但二哥毕竟是二哥。腊月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在贺兰山上入了一个煤矿的股份,才刚刚开采不久,等到开春动工,不出一月,就能出煤盈利,到时候,我们就能狠赚一笔。生意上的事我并不懂,也不能出谋划策,但内心也为二哥感到高兴。相对于二哥的兴奋,袁经理却对此事深为担忧,她觉得二哥把全部身家性命都砸了进去,那么多的银行贷款,就怕有个万一。袁经理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二哥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我能理解二哥对我的顾忌,他不想我看到他狼狈的一面,但我隐隐觉得二哥做生意的赌性太大,万一翻船,便是倾家荡产。可再想想也对,二哥不就是凭着这股子狠劲,才在鲤城打下了这片天下吗?不下大注,哪儿来的大利。
开春的时候,总算传来了好消息——出煤了,二哥投进去的钱,开始慢慢往回滚雪球了。
我们决定回箭子镇的前一天,二哥以一个商人的眼光对我和老高说:“我们手里有了钱,就不能让它闲着,钱生钱才是赚钱的硬道理。”我和老高深以为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敬佩起二哥来:一个心善的“狠人”,要想在遍地豺狼的商界中立足,没有极强的应变能力和处变不惊的勇敢果断,说不定一个大浪过来,就会尸骨全无。我们都对二哥深信不疑——他是个要干大事的人。
但想起此刻二哥对我的态度,却让我突然觉得恍惚。我确信他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也不相信他会在回到箭子镇后突然改头换面,思想裂变,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是真的认了我这个弟弟,还是要以此为由头,来做别的事?而我又有什么可被利用的价值呢?我瞬间意识到我的生活可能从此要回到原点,依然要两手空空地回到箭子川去。想到这些,我就陡生惧意。此刻,我才发现,我就像是穿着一件锦衣,等退回幕后的时候,它仍然会离我而去。这个发现让我悲哀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