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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扬州

时间:2024-02-2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许含章  阅读:

  “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

  “打起包袱我就跟你走

  “一下扬州我再也不回头”

  ——五河民歌《摘石榴》

  五河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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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听说扬州,是因为五河民歌《摘石榴》。

  我的家乡安徽怀远盛产石榴,“怀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这在我们那里,是可以当唱唱的。这第一个“唱”字是动词名用,“歌子”的意思,我很喜欢类似的表达,有一种俚俗的味道。但歌里的小姐姐,为什么挨了打就要下扬州呢?扬州是在什么地方啊?离我们这里远不远?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的是,《摘石榴》是一个私奔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姐姐趁着在南园里摘石榴,和小哥哥打情骂俏。

  “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

  “今个天我为你又挨了一顿骂

  “挨打受骂都为你小冤家哟……”

  我爸爸说不要在家里唱这个,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这当然是指我,我那时大约六七岁,才刚上小学,不能理解我爸爸的气愤,更不理解他所说的“打情骂俏”。不过今天看来,《摘石榴》里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确实是在打情骂俏:

  “姐在南园摘(呀么)摘石榴

  “哪一个砍头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

  这就是民歌吧,大胆、热烈、泼辣、直白,还有那么一点点轻佻。少男少女,阳光榴园,远处是奔腾的淮水,多么美好。“小冤家”的说法十分普遍,《红楼梦》里的贾母老祖宗,不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小冤家吗?“砍头鬼”的说法别处有没有,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们那里,大人对顽劣孩童充满爱意的责骂,不过更多的是婚外关系中的女人,对心爱男人才有的称呼:“你个小砍头的!”说起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呀,情绪复杂极了!我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妹在园子里摘石榴”,而是自称“姐”呢?难道那时就已经开始流行姐弟恋了?错!这里的姐,是今天“大姐大”的意思,豪横,仗义,大包大揽,这是淮河女儿的气魄!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小鸟依人什么的,那是江南女子,淮河中游一段十年九涝,年年要出去“跑水反”,一路上七灾八难,风吹雨淋的,得靠“姐”罩着!

  所以南园里摘石榴的小姐姐,未必真比那个“小砍头的”小哥哥大,而是完全有可能比他小。怀远县和五河县,都是在淮河边上,风俗民情接近,若是下扬州,走的也是同一条水道。“五河五条河,淮浍漴潼沱”,和怀远一样,淮河是五河县境内最大的河流,流经五河境内89.2公里,有沫河口、淝河口、栏桥沟、三冲沟、张家沟、黄家沟、五河口、潼河口等等多个入淮口。每逢汛期,五河交汇,水灾频发,十年九涝。所以“下扬州”不光是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情感选择,也是大水之年饥馑百姓的一条逃生之路。大荒之年的五河灾民,顺着“浍漴潼沱”诸水进入淮河以后,再顺流而下从三江营入江,然后辗转再辗转,最终进入扬州。“宁往南走一千,不往北走一砖”,扬州膏腴繁华之地,总能混上一口吃喝。

  《摘石榴》源于五河县的民歌之乡小溪镇小溪村,现在不知怎么样,据说过去村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石榴树。青年男女在石榴园子里打枝、掐朵、除草、施肥,而劳动总是能够产生爱情,产生美好。小溪村地处淮河南岸,为沿淮冲积平原,东部和南部多低山,属丘陵地貌。历史上,小溪曾属凤阳和盱眙,是淮南淮北、皖北苏北的交界,所以小溪民歌旋律中有那么一点点侉腔侉调。关于五河民歌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明朝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所修《五河县志》,在“风俗”条中有这样的记载“除夕前二三日,小儿打腰鼓唱山歌来往各村,谓之迎年”“民间插柳于门,断荤腥茹素,小儿作泥龙舁之作商羊舞而歌于村市”“三月建辰……清明民间祭祀扫墓官祭历坛,请城隍出巡百戏竞作举国若狂,歌舞灯采三日而毕”,由此可知五河民歌在明代,从题材、体裁、内容和形式上,都已经有了丰富的内涵,从那时起,五河民间灯歌、山歌就已遍及村市了。

  二十一世纪初年,文化部门曾对五河民歌作过一个普查,共搜集了有70余首,劳动号子、秧歌和小调三大类,其中以小调类民歌最多,也最具地方特色。五河民歌的表现以演唱和白口为主,兼有独唱、对唱、说唱等多种方式,比如《摘石榴》就是男女对唱。“白口”指戏曲中的说白,不同于“京白”和“韵白”的戏曲腔调,而是和我们日常说话差不多。1956年,受新社会新风气感染,小溪村老艺人霍锦堂,将当地一首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民间小调,改编成三人小戏《摘石榴》,由大嫂子、小姑子和后生子三人表演,在华东地区民间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但也有资料说,《摘石榴》是小溪街艺人霍孝九所创作,有可能是他将《摘石榴》由三人小戏简化成二人对唱,也未可知。总之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摘石榴》在淮河中游地区就已广泛流传,前些年蚌埠籍著名歌手祖海,还将它唱进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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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河民歌中,很多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小调,《四季探妹》《五更疼郎》等等,小波浪式的旋律线条,短短的拖腔,形成抒情性很强的曲调。有些惊诧于专家们关于“小波浪式旋律线条”的描述,是因为淮河,因为淮水的流淌与荡漾,才有了“旋律线条”这样的表达吗?淮河全长1000公里,流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4省,其中430公里在安徽段,也是最奔腾跌荡、多灾多难的河段,塑造了淮河儿女热烈奔放、敢爱敢恨的区域人格。淮河最大的支流沙颍河,又称颍河,在五河县的沫河口注入淮河,而沫河口距离淮河上最著名的关口正阳关,不过一步之遥。自古就有“七十二水归正阳”之说,若在汛期,淮颍两水洪峰相迭,无风三尺浪,在淮河上最是险要。其实归于正阳的又何止七十二水?这一带汇集的大小河流有160条之多。清人王肇奎《过正阳河》:“立马过津口,教人唤渡船。舟轻浑似叶,水涨欲连天。老屋露檐脊,游鱼浮树颠。茫茫生百感,落日下苍烟。”淮河至此,来水众多,水势陡长,浊浪滔天,水面辽阔。五河民歌中七度音程的大跳,在《送郎》《长谈》《十二月调情》等小调中不时出现,其热烈张扬、变幻莫测的旋律,形成了五河民歌柔中有刚,刚柔兼济的独特风格,也造就了淮河女儿“打起包袱就跟你走,一去扬州再也不回头”的大胆与决绝。

  怀远石榴

  五河在怀远的下游,虽然人人都知道《摘石榴》是五河民歌,但以石榴扬名于世的是怀远,而不是五河。

  怀远在淮河北岸,涡水入淮口,古人的表述是“荆涂二山对峙,涡淮二水环绕”。荆山和涂山都很有名,荆山是因为春秋时期楚国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涂山是因为大禹治水,于此劈山导淮,都是古老的中国典籍中闪闪发光的地名。

  涂山上的禹王庙,在唐至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的1200多年间,一直是淮河流域最有影响的宫观,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禹王宫,而不是禹王庙。我上去过两次,不像有些庙宇,金光闪闪,而是青砖灰瓦,比较简朴,也可以说比较简陋。好在踞高怀远,与万丈红尘隔绝,登殿后高台,可见荆涂对峙,涡淮交汇,淮河滚滚东去,一泻千里,尤其壮阔。以庆祝大禹治水大功告成的惊蛟大会,俗称涂山庙会,在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举行,届时沿淮百姓十万余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从数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涌向涂山,参加这一盛典。有文献记载,唐代著名的政治家狄仁杰,在任江南巡抚时曾“毁吴楚淫祠2700余座”,但各地“禹庙巍然独存”,由此可知大禹在中国民众心目中的不可动摇。

  怀远因年复一年的禹王庙会,享誉整个淮河流域,不过今天,却是以盛产石榴而脍炙人口。

  据《安徽大辞典》“怀远石榴”条:安徽著名特产,产于荆涂二山。汉时代已有种植……然而汉代的这个资料我没有查到。真正见诸于文字的是《禹王宫庙史》:“唐天授三年(692年),禹王宫道长李慎羽(又)从京城长安引进石榴,植于(涂山)象岭。”唐天授三年是公元692年,武则天登上大宝的第三年,年代也很久远了。禹王宫据说始建于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但无考。从汉代开始,涂山禹王宫历任道长不知凡几,唯有这位名叫李慎羽的道长,因为从长安引进石榴,把名字留下来了。

  后来的怀远石榴,集中种植于荆山的白乳泉而不是古称“象岭”的涂山一带。前些年,县里组织专家普查和测量,发现在白乳泉下的老石榴园中,百年以上的古石榴树有577棵,其中200年以上的有400余棵,300年以上的有10余棵。小时候回老家,跟在我妈妈身后,去到我亲外婆的坟上,途中要穿过这片石榴林子。我妈妈三四岁的时候,我亲外婆就去世了,先是葬在淮河的滩地上,后因屡遭大水浸漫,迁到了白乳泉后的山坡。白乳泉背依荆山,面临淮河,东与涂山禹王庙隔河相望,泉侧有望淮楼,景色颇为壮阔。

  “片帆从天外飞来,劈开两岸青山,好趁长风冲巨浪。

  “乱石自云中错落,酿得一瓯白乳,合邀明月饮高楼。”

  都说这副楹联是苏东坡所撰写,实际是以讹传讹。苏东坡似乎确曾带着他的儿子,到过怀远的白乳泉,写有《游涂山荆山记所见》,诗中有“牛乳石池漫”之句,诗后自注“泉在荆山下,色白而甘”,但这个记载我在文献里也没有查到。因涡淮交汇,古代的很多大诗人都到过怀远,起码也是路过,所以历来文风昌郁,清代曾有“怀诗寿字桐文章”的称誉,流传很广。

  怀远石榴皮薄、粒大、味甘甜,单果重量平均500克以上,最大达1250克,百粒重、可食率和含糖量均很高。怀远最好的石榴当数玉石籽、玛瑙籽和大笨籽,籽粒晶莹,如珍珠玉石,肉肥核细,汁多味甘,口味醇厚。怀远地处北亚热带至暖温带的过渡带上,兼有南北方气候特点,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农业气候区,四季分明,雨量适中,土壤类型为麻石棕壤、麻石棕土和棕壤性麻石土,非常适宜石榴的生长。每年的5月,是指农历五月,满山遍野的石榴花灼灼盛开,所谓“五月榴花红似火”,真的如火一样。明嘉靖年间,时任巡按御史的河南上蔡人张惟恕,游怀远时有《九日登山》诗:“泉水细润玻璃碧,榴子新披玛瑙红。落日半山弦管发,百年此会信难逢。”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到了清代,怀远石榴已是蜚声南北,清嘉庆年《怀远县志》土产卷中载:“榴,邑中以此果为最,曹州贡榴所不及也。红花红实,白花白实,玉籽榴尤佳。”据说当时荆山、涂山、大洪山、平阿山一带,榴园遍布,面积在5000亩以上。

  想来那一时期,五河民歌《摘石榴》,在怀远地区就已经开始传唱。

  我外公的家,紧挨着淮河大堤,一走出院门,迎头就是一大片石榴林。我跟在我妈妈的身后,经过石榴树下,她说别说话!没听见石榴在开花吗?看吓着它们了!我很生气,我说我没有说话!是你自己在说!

  那是我小时候,傍晚,她带我翻过大堤,去往淮河上的老渡口。老渡口名叫上洪或是下洪,都是淮河荆山峡一段的古渡,也是村名,据说都与大禹治水有关。澎湃的淮水流进荆涂大峡谷,突然受阻,洪峰在谷口和谷尾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于是以洪流进入的先后,渡口和村庄就得名上洪与下洪。我妈妈为什么要带我到那里去呢?她是要向我痛说革命家史。文革期间她十二三岁,常常在夜间渡过淮河,返回怀远县城。她说她每次穿过上洪村时,身后都追着一片狗吠声,一直跟到渡口。那时我外公作为“走资派”,给关在了新马桥“五七干校”,我妈妈的奶奶,我的曾外祖母,带着我三四岁的五舅,住在涂山脚下的四队,我妈妈每个星期天都要步行十几里路,去给他们挑水。要挑满满一缸,整整十担,当她返回县城时往往已是深夜,路过石榴园的时候,听见一朵一朵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地开了。

  我站下脚步,仔细听,没有听见石榴开花的声音,有很多虫子在叫,覆盖了暮色中的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也暗下来了。不过真的美好,风是长风,从淮河上荡漾而过,晚霞火一样燃烧,把天边染红了。边上的荆山,河对岸的涂山,都浸染在含情脉脉的夕照中,我站在高高的淮河大堤上,有一种陶醉的感觉。

  怀远现在,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但在河流是交通和文明大通道的古代,那可是繁华得不得了。再早不说,只说南宋时期,小朝廷偏安杭州,与金隔淮河对峙,宝佑五年,公元1257年,丞相贾似道上疏:“涡口上环荆山,下连淮岸,险要可据。”要求在“荆山县”设置“怀远军”。折子递上去后,宋理宗赵昀御笔亲批“荆山为城,意在怀远”八个大字,寓意终将收复黄淮流域的大好河山。

  然而此后,赵氏王朝不堪言,也不忍言了。

  南北朝时期的荆山古城,沿荆山山势起伏以巨石砌筑,城墙基宽4米,东起白乳泉后山,西至凤凰池,城垛全长3.5公里,依崖跨涧,蜿蜒曲折,直到今天,城垛的残迹仍依稀可辨。南宋的荆山城,由首任怀远知军夏贵,在荆山城旧基之上扩修加固而成,“自上洪循山之麓,迤逦而西,至老西门止,长十五里,皆截山腰筑之;其东面滨涡淮,长十三里,地皆洼下”,临水七十二炮台绵延错峙。“高固荆阜,深阻涡淮”,作为南宋的边关要塞,还是有险可据的。到了明清之际,因为涡淮二水交汇,怀远很快就抚平了元末的战争创伤,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水陆大码头,与南宋时期的萧条边关相比,又是一番景象。

  顺河街

  我爷爷的老屋,坐落在涡河大堤下面,俗称“北门口”。他是很小的时候,从徽州的横水、率水或是徽水乘竹筏进入青弋江的,而后进入长江,再而后从洪泽湖进入淮河。他从涡河口上了岸,来到怀远北门口,站下来四处看了看,看到一个竹木店,一个胖子捧着小小的紫砂壶,站在店门口。他后来知道了,胖子姓廖,他随即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是山里竹木的味道。他那时不过十一二岁,孤孤单单一个人,该有多么害怕,多么凄惶啊,好在姓廖的胖子收留了他,可以有口饭吃了。因为实诚、勤勉,又写得一手好字,他后来做了这家的倒插门女婿,他生前似乎从没和他的儿女们提起过这一段,我说的这些,还是从他邻居的口中知道。

  据说过去廖胖子的竹木店里,全都是徽州学徒,徽州盛产竹木。

  他为什么从不和自己的儿女,提起自己的身世呢?是因为上门女婿的身份,让他感到屈辱吗?

  直到今天,如果你到怀远北门口去打听我爸爸,人家仍然会说是“廖家”的老二,而不会说是许家的老二,虽然除了我大姑仍然姓廖外,我爸爸的兄弟姐妹,早已经全部姓许了。旧时徽州山多地少,人烟稠密,“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为了生存,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徽谚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爷爷应该就是这么着,被他的家人“丢”出来的吧?他从此再没回过徽州。

  他来到怀远北门口时,怀远还是一个水陆大码头。清朝末年,官府曾在涡口设立征税大关,凡中原至两江的船只进出,必经北门口外的涡河口。我小时候,曾随我爷爷到过他工作的地方,怀远县国营竹木商店。商店货场的后门直通涡河,不断有堆满毛竹木材的船筏靠岸,趸船上搭着长长的跳板。都是从徽州大山里下来的竹木,经过了无数激流险滩。我妈妈说,她刚认识我爸爸时,我奶奶还在给货场扛毛竹,当时她已经60多岁了,还能扛着一大捆毛竹,一颤一颤从跳板上大步流星地走下来。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扛一天毛竹,能挣一块钱,当天结算。第二天一大早,我奶奶就攥着这一块钱,去涡河大坝上买私粮,大米9分钱一斤,一块钱买11斤,够全家吃一天。

  不知为什么,我爸爸也从未和我说过这些。

  怀远县城所处的涡淮交汇口,是八百里长淮一个天然良港,二十世纪初年,津浦铁路才刚开通不久,蚌埠还没来得及从一个小渔村,彻底脱胎换骨。而怀远因水运发达,交通便利,商业繁荣,流动人口多,在淮河中游的地位远超蚌埠。当时沿涡河而建的东顺河街一带,商行林立,客商云集,名噪一时的娱乐欢场“东河滩”就在涡口上,翻过坝子就是北门口。东河滩上,常有一些京剧、河南梆子、淮北花鼓戏、泗州拉魂腔等小戏班子演出,引得木偶、杂技、皮影、洋片、打彩、套圈、算命、看相、押宝,还有各种风味小吃、零食摊点蜂拥而至,热闹极了。民国后不久,怀远大关撤销,商业闹市逐渐从东顺河街向西顺河街转移,游乐场也由东河滩移至老西门外的西河滩,东顺河街再不复往日的繁嚣。

  五河也有一条顺河街,沿淮的县城几乎都有一条顺河街,也都建在河堤下头。1894年光绪年《五河县志》:“顺河街在东桥口,迤南,每日逢集。”农耕时代,乡村集市或三日一逢,或五日一逢,“每日逢集”,那该有多热闹。旧时五河八景,有一景叫“东沟渔唱”,浍水挟沱水在此入淮,潼漴水系也在此汇合。也是一个天然的渔港,最早是渔民上岸卖鱼卖虾,然后买米买面,买油买盐,自然形成了集市。到了清末,从淮水、浍水过来的不仅是渔船,还有很多商船,甚至小火轮也在这里停靠。粮食、木材、毛竹、柴草、日用百货,都在这里装卸,上船下船,运进运出,从早到晚。和怀远一样,木材和毛竹也是大宗,在那个时代,除了起梁架屋需要竹木外,很多生活日用品:暖瓶壳子、蒸馍列子、打酒打油的端子、镂草的钯子、买菜的篮子、竹床子、竹椅子等等,也都是以竹子为原料。民国初年,受欧洲工业革命的影响,电力、机械进入两淮地区,五河水路四通八达,是皖东北主要的粮食集散地,所以迅速成为上海、广州、天津等外地资本进入的首选目标。面粉厂、榨油厂、米行、粮行多数都集中在顺河街一带,陆路过来需从水路运出的粮食,也都要通过顺河街码头上船。也因此五河民歌在淮河中下游两省十多个县市,流传十分广泛,甚至连山东的有些县市,也会唱《摘石榴》。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顺河街仍是五河县城主要商业街,建筑和民风都深受徽州和扬州的影响。房屋都是青砖、小瓦、重梁、挂柱,檐口瓦纹饰精美,风火墙砖雕别致——如徽州的马头墙。当然也和怀远的东河滩、西河滩一样,常有戏班子在顺河街演出,不时传出街上谁谁谁家的女孩儿,偷偷跟着班子里的俊俏后生,下了扬州。

  汴水流、泗水流

  我读大三那年,第一次去了扬州。

  应该是三月,当然是农历三月,细雨蒙蒙,花开似雾,柳漾如烟。“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的千古绝唱,为扬州城做了全球最大的一幅广告。走的是沪陕高速,大约3个小时的车程,而旧时走水路,最快最快也要半个多月,有时甚至是一月,还得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从淮北地区往扬州去,一般都是沿汴水和泗水,当然,是说古时候。

  古汴水流经我的出生地淮北市,再往下50公里,流经我妈妈的出生地宿州。说汴水,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了,实际是隋唐大运河通济渠的一段,唐宋时期称汴河。1999年的春夏之交,淮北市濉溪县泗永公路柳孜段拓宽改造,当推土机推开土层时,泥土中精美的古瓷残片出现了。在随后的大规模考古挖掘中,发现了8艘唐代大型木质沉船和1000多件精美瓷器,古老的运河柳孜码头,穿越1400年历史烟云,露出神秘的微笑。

  那时我早已离开淮北,但消息还是第一时间传过来了。经古建专家认定,这是一座宋代货运码头,更重要的是,这是我国大运河遗址的首次发掘。通济渠流经地点和流经路线,一直是一个历史悬案,所以柳孜码头的发现,淮北人可兴奋了。中国的大运河有两个系统,一为京杭大运河,一为隋唐大运河。隋唐大运河全长约2700公里,包括永济渠、漕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五段,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是隋、唐、宋三代南北交通的大动脉。通济渠是隋唐大运河黄河连接淮河的一段,“渠广四十步,河畔筑御道,道旁栽柳树”。通济渠出河南后,经安徽濉溪、宿州、灵壁、泗县,由江苏盱眙入淮河。由于历史上通济渠多次淤塞改道,加上黄河多次泛滥,沿线地貌变化很大,历史文献中关于通济渠的走向以及流经地,一直众说纷纭。柳孜大运河遗址的发掘,证实了通济渠的确切走向和流经地点,它也因此成为隋唐大运河上一个显著坐标。

  柳孜又叫柳江口,位于今濉溪县城西南25公里处,自通济渠经由此处后,柳孜即成为运河岸边的商贸重镇,两岸因河而建的铁佛、柳孜、百善、三舖、四舖、五舖六个集镇,自隋唐兴盛至今,河上樯桅如林、舳橹相接,两岸人家密集,柳色如烟。据清光绪《宿州志》记载,明代柳孜有“庙宇九十九座,井百眼”,而当地百姓口口相传,说是有“七十二口井,七十二座庙”。柳孜码头出土的大量瓷器,囊括了隋、唐、五代、宋、辽、金、西夏、元八个朝代上百个窑口,美轮美奂,异彩纷呈,我国著名古瓷专家毛小沪面对它们,连“看明清瓷到故宫,看高古瓷到淮北”这样的煌煌大言,都脱口而出了。

  通济渠流经宿州段全长141.5公里,其中94.5公里河道遗址埋于地下,有47公里为有水河道。民间野史,说隋炀帝修建大运河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是为了“扬州一日看琼花”,但实际上他是为了结束南北朝分裂局面,完成隋朝的一统天下。当时的政治军事中心在北方,而经济文化中心却在南方,为了沟通南北,实现大一统,亟需要一条交通大通道。开挖通济渠是在大业元年,隋炀帝刚刚登上大宝,100多万民工在沿线同时展开,仅仅用了152天时间,够疯狂的了。不知有多少家庭、多少生命、多少血肉、多少白骨,被埋进了这条河道。但隋唐大运河是世界上开凿最早、航程最长、最雄伟的人工运河,它不仅成全了大唐盛世,还是隋、唐、宋三代王朝的命脉,有专家认为,其作用甚至超过了丝绸之路。

  千秋功罪,又有谁能评说。

  而且没有大运河,哪来的运河沿线繁华城市?哪来的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和杭州?

  “牵住你的手

  “相别在黄鹤楼

  “波涛万里长江水

  “送你下扬州

  “真情伴你走

  “春色为你留

  “二十四桥明月夜

  “牵挂在扬州”

  问题是“无运河,不扬州”,如果没有大运河,我家乡那“昨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挨了一顿骂”的小姐姐,跟上那“砍头鬼”的小哥哥,该往哪里走?

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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