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到了腊月,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备足硬柴,做年粑、做米酒、熬米糖,摊粉皮、炒花生、宰年猪,如此等等。年粑,也叫糕粑,就是用籼米和糯米碾粉蒸熟,然后杵成块晾干,切成条状浸水保存,可以吃到第二年栽田的时间。米酒,也叫酒糟,糯米蒸熟,凉到不烫手,拌酒曲而成,过几天甜了就可以食用。粉皮根据材料不同分为米粉皮和春粉皮,春粉皮鄱北叫“豆渣”,用荞麦粉掺少量米粉加适量水,放锅里小火摊成。两种粉皮都可以晒干保存,吃的时候浸泡一段时间煮熟即可。
熬糖是最繁琐和耗时的活计。其中做冻米糖,往往要提前做准备。蒸熟米饭,晒干后就是所谓的冻米。熬糖先要发麦芽,将麦用井水泡涨,盛簸箕里,然后每天早上给麦子洒入足量的井水,直至长出长长的白色麦芽。熬糖的前一天将冻米小火炒成冻米花。没有冻米可以将糯谷同灰或沙一起小火炒,我们叫打泡米花。炒的时间要戴草帽以防灰尘粘头。边炒边用竹枝扎的小帚搅动。不一会儿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锅里的谷子不停地跳动着、且爆开成美丽的白花。那声音就像放鞭炮,非常热闹。一会儿,声音渐小直到消失,将泡米花过筛,除去细沙,并将细沙放回锅里重复使用。芝麻也要炒熟,为防止烧糊通常要小火慢炒。
早起,焖好一锅饭,同时将麦芽用石臼杵烂。将焖好的饭加入适量的井水,至不烫手,再加入杵烂的麦芽,捏碎饭团,且拌均匀。盖好锅盖,并用湿毛巾密封,在无氧的条件下发酵八小时左右。开锅,用手捻一下饭粒,粘粘的说明来糖了,否则还要继续发酵。来糖后,就要先过滤再压滤。因为来糖后的混合物很粘稠,很难过滤的,所以要将混合物放入竹篾做的榨包(或蛇皮袋)里,放木榨上盖上厚板,再套上木杠压榨,一锅要榨好几包。我们叫它榨糖,就是化学说的压滤。
榨糖得到的溶液要进行熬煮,称为熬糖。先大火煮,浓了以后改小火熬,边熬边用糖锹(或锅铲)搅拌。时不时将糖挑起,若糖流成薄旗状,我们说驼旗了,用手试一试不粘手,就说明没有了水分,得到纯麦芽糖。将糖舀起小部分用坛盛装,这种液态麦芽糖当地叫“沁(读琴,下同)糖”。沁糖平时可以用勺子舀出直接喝,也可以进一步做成打(读搭,下同)糖。将熟米粉撒案板上,倒入适量沁糖,用擀面杖不断擀打,并将糖块摔打,成黄色的硬块,就是我们说的打糖。打糖可以做成一斤的圆饼,作为走亲戚的礼品。也可以擀成空心条状,再灌芝麻切成小块,做待客的糕点。
以前农村常有挑着打糖走村串户换废品的。箩筐用于装废品,箩筐上面横放着用玻璃木框镶制的四方大容器,里面盛装打糖。他左手扶着扁担,右手拿着小铁锤和扁平的铁凿,悠闲地迈着方步,挑的担子随着脚步有节凑地摇晃。边走还边用铁锤敲打铁凿,声音非常悦耳。小孩子们一听到“叮叮呵、叮叮呵”,就从各自的家里涌向巷弄,有的拿块破铜块,有的提根烂铁棍,有的手捧些旧塑料,有的提一只破凉鞋…...每个人都满脸春风。他们换得一小块打糖,就开心地边跑边吃了起来。有的人会自觉与兄弟姐妹分享,而有不自觉的就会引发抢夺战争,甚至大打出手。有个夏天,我听到“叮叮呵”的声音,就在家里四处翻找,看有什么能换打糖的物件。翻找了很久都一无所获,就提着自己穿了三年的破凉鞋,去换糖吃了。回家被母亲发现,她掐着我的嘴说:“你怎么那么好吃,不顾头不顾脚,只顾一张嘴。好,你就天天打赤脚吧。”家穷,肯定一时半会难凑齐买凉鞋的钱的。就这样,我一个夏天都是打赤脚,成了赤脚小仙,皮糙肉厚,也无所谓。
糖熬好通常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接下来是踩糖。熬糖师傅将冻米花或泡米花及芝麻倒入锅里的热糖浆里,同时可以加些白糖。师傅和一个助手站在灶台上用糖锹及锅铲不断搅拌,最终搅成一个大糖球。预先将糖匣放在门板上,里面垫好薄膜。撮箕装好大糖球,放在糖匣里,面上铺薄膜和麻袋,踩平。接着背人踩糖,开始背一人,后来背两人,直至将糖糕踩紧。
将糖匣除掉,门板连同大糖糕抬到凳子上,再加块案板,开始切糖。切糖用的是专门的糖刀。先由师傅用最大最锋利的糖刀破糖,就是将大块糖糕切成一条条。其他人再将糖糕条切成小块糖糕。此时,我们小孩也都没睡,熬得再晚都不会睡的。主要为了饱餐一顿糖糕,那是一年一次难得的机会。当然也可以帮忙将糖糕搬到箩筐里,以及帮忙母亲收拾残局。
当晚深夜,待我们熟睡,父母就会将做好的糖糕藏好。正月初一拿出糖糕配上瓜子花生等招待本村前来拜年的乡亲,这些东西也同样用于招待正月拜年和平时到来的亲戚。平时我们很难吃上了。当然,如果上午我们干了累活,回来饭又没好,母亲可能会偷偷塞两块糖糕给我。这时我会跑得很远去吃,怕其他兄弟姐妹看见,家贫人多,不可能都享受这样的待遇,母亲也很难。小时候,我贪玩好动,又在长身体,加上家穷很难吃饱饭,到了半晌或半下午,总是觉得饿得慌。尽管糖糕藏得紧,但地点肯定在楼上。我们是三家合住地主家的老房子,房子高大,阁楼空间也比较大,便于藏些东西。待家里没人,我会爬上楼,四处翻找,终于在一堆木板下找到了盛糖糕的坛子,迅速将糖糕拿出塞满口袋,下楼后将糖糕转移到书包里,待饿的时候拿出吃。如果母亲发现,会象征性打打我,然后重新藏好。就这样,我与母亲时常玩着偷与藏的游戏。哎,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
自读初中,就开始出外求学,也基本不再偷糖糕了。八零、八一年,家里贫困得几乎走入绝境。生产队主要按劳力分配粮食,而我家九口只有父亲是劳力,七口都是正长身体的青少年或儿童。所以红薯、荞麦、南瓜、蔬菜都是我家的附粮,这样还是不能人人吃饱,冬天基本吃两餐。
我在外读高中,要带米换饭票。家里实在拿不出米,总是问其他人借。当年我的班主任胡老师,以及本村在古县渡粮管所工作的仔红,都曾经借过我粮食,在此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后来实在没办法,我父亲就熬糖做打糖换米。我也带打糖到学校换饭票。每到中午或傍晚,我拿出盛打糖饼的木桶和刀锤,蹲在寝室门口,望着过往的学生,渴望他们停下脚步,关照我的生意。这时,一个人上前来问了:“怎么换?”我会预先敲好一些糖块。就指着糖块说:“半斤饭票一块”。我们交换成功。这时就有五六个人上前围住了我,生意很好。不一会儿,两斤打糖售罄。我知道,有的同学完全是出于同情我,甚至还有同学拿一块糖块丢下数斤饭票就走。写到这,我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那些帮助过我的同学,有的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但此后,我只要有能力,也会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将这份爱进行传递。
现在农村熬糖很少见了,生活富裕,物质充裕,都是直接购买糕点坚果。这样便利,但我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对的,没有了年前的忙碌,缺少的就是那年味。以前年前各种准备都是费时费工夫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年的喜悦。拿熬糖来说,冻米的准备,打冻米花、泡米花,发麦芽、杵麦芽,焖饭,发酵,压榨,煎熬,打糖,拌糖,踩糖,切糖。这么多工序,不厌其烦,累且快乐,因为做的是甜蜜的事业。小孩子一天到晚也跟着乐,比守岁还要坚持地守到深夜,为的是吃上一口温热糯甜的糖糕。小时候,幸福真的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