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树更本分的事物了。
它们生长在城市里,生长在大街小巷中。夏天为路人提供绿意和阴凉,秋天提供落叶,与路人合影。人们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应当,树就应该在那儿站着,历经四季轮回,犹如店就在那儿开着,顺着脚下的路走过去,就能抵达。树因为过于本分,而成为所有风景中的一部分,成为装饰、背景,仿佛天上的流云。
没有人看出树的小心翼翼。城市里的人总是步履匆忙,接打电话,想着心事,或赶赴约会,眼睛注视着某个不断变换的虚无之处。他们在同样匆忙的人群中穿行,以防跌倒。他们会不时留意坑洼的路面。树身高大,树皮灰暗,它们奋力向上生长,就像一根根矗立在路边的柱子,积留着时光斑驳的暗影。这个城市给它们的空间不多,铺满地砖的人行道上,砌出一个个小小的正方形,将它们框限其中,比树身稍大一点点。周围裸露的泥土早已经光滑硬实,不长草木或苔藓。可以想象,它们的根系用尽力气,不懈地向下抓取,由此,它们的身躯才能不断向上生长,努力超越身边的楼房,吸收多一点的阳光。
没有人好奇它们离近地面的树身为何不长枝叶,他们将此视为必然。他们理解不到树的良苦用心,更不懂它们的畏怯。树的每一次变化,无不是与周围的一次妥协。长在城市中的树,它们的悄然改变,就是与人、与时代的妥协。它们渴望和平相处,渴望在十字路口,或在幽蔽的巷子里独自生长。它们的根系在地底探寻着房屋的根基与人类的其他痕迹,它们的枝叶在地面小心地回避围墙、广告牌和阳台。逐渐变粗的根系总是压制自己,无法深扎下去时,才会顶起一片地砖,或者让墙体开裂。它们知道这般“暴露”的结果。它们的身体,原本应该像荒野里的同胞兄弟,尽情地生长、分蘖,根系多么宽广,枝叶也多么繁茂。可是城市里的树懂得怎样让自己生存下来。它们舍弃本能的狂放,压抑身上无数生长的芽苞,让靠近人类痕迹的一侧,留下荒凉的残缺,让不断探索的枝叶,对人类的空间秋毫无犯。它们示弱,畸形地存活其间。
面对树本能的退却,人得寸进尺,不断讥讽,但本分的树不置一言,它们用行动来宣示自己的妥协。压制、扭折、枯死,它们以对自身的暴行,换取生命的立锥之地。人们把树的生长茂密视为树木与植物的趋光性,是本能让它们在开放无阻碍的一侧,不断延展。很少有人发现,它们的扭曲与枯死,都是朝向人类活动的一面。
假如你正好走在一条种满树的路上,假如你无所事事,就可以看看掠过头顶的那些树,是不是朝向路中间的那侧,枝叶生长更自然,不受拘束。而靠着店铺的那边,枝干扭结更多,甚至挣脱了墙体的束缚之后,也可以从那些伸展的枝干间看出它们怯懦得近乎病态,在空荡之处仍然弯折自己,害怕有丁点冒犯。它们已然在广阔的空间里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约束。
也许你看见之后,会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一热,眼眶潮湿起来,然后低头继续向前。也许,你仍旧无动于衷。
黑 犬
新买的房子挨着江,每天出了小区侧门,要穿过一个歪扭的十字路口,去一公里外的地铁口乘车上班,重卡接二连三,横冲直撞,路口处有一家卖五金顺便修车的铺子。和拐角的垃圾回收站一样,店面不饰装修,被粉尘淹没,一片灰暗,往日经过,都不会抬头看一眼。前段日子,店主不知道从哪里买回一条小黑犬,不管开门闭店,没日没夜地叫,像是苦大仇深,或有誓死不从的气性,由不得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