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审监庭的两名审判员、一名书记员共同走进江西省女子监狱的时候,正是清明时节。穿过一大片生气盎然的绿地和花圃,我看见春天的每一株花草都在尽情地享用空气、阳光、轻风和它的自由。只是我们要提审的这名女子,却有十年零六个月的光阴,要与自由分道扬镳。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走进监狱内部,这是头一次。从瑞金驱车近四百公里赶往南昌参加陪审,对我而言,也是头一次。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着监狱的样子:铜墙铁壁?气氛紧张?荷枪实弹?事实是,偌大的监狱显得与平常的机关大院似乎并无太大区别,高楼、操场、过道、办公室,里里外外秩序井然,前往办事的人穿梭不停。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办公区,而真正关押犯人的监区,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办好提审手续后,我们坐在一个小会见室里,等待犯人的出现。一同前来的,还有犯人的前夫以及他聘请的律师。一堵冰冷的白墙将这个会见室分隔成内室和外室两部分,唯一连通内外的,只有一扇面积不大的窗户,中间还竖着密密的铁栅栏。一切,都是戒备森严的样子。
“咣”的一声,内室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手铐的中年女子神情阴郁地走进来,一名押解她的女狱警跟在后面。又是“咣”的一声,内室的门又从里面锁上了。我看见那把巨大的铁锁摇晃了几下,安静下来,摆出了一副冷酷的黑面孔。钥匙,牢牢地捏在女狱警的手中。
被提审的女子在铁栅栏下方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她瞥见前夫站在外室的角落里,直接就冲他开火了:“你还有脸来,自从我被抓起来以后,你只寄过一千二百元钱来,不帮我交社保,也不帮我交医保。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男人没有接茬,也许他早已习惯用沉默来对抗她的诅咒。
在女狱警的提醒下,女犯停止了诉说和咒骂,开庭得以进入正常程序。
一套宽大的蓝色囚服穿在这位名叫青的女犯身上,使她的脸色显出异样的苍白。这种苍白,是长久不接触天日的白,也许还有身体长久得不到营养滋补的白,心灵长期远离幸福、愉悦等正面情绪的白。囚服的后肩上,缀着十几道平行的白条竖杠,让人联想到冰冷的铁栅栏,囚禁与困厄之感无处不在。她剪着齐耳的短发,这也许是监狱统一管理、规范修剪的结果。一副大框的黑边眼镜,遮不住她眼睛里的怨毒。
算起来,自从她被判刑入狱,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我惊异的是,两年多的囹圄时光,为何并不足以使她心生忏悔,反而让她内心的怨毒愈积愈深?
审判长按程序宣读诉状的时候,青毫不客气地打断:“不要说这么多没用的,我没时间听你念,你就直接讲事情。”审判长是个脾性温和之人,没与她辩驳,只是继续陈述此次提审的事由。
这应该不是青第一次面对庭审了,她因挪用公款,接受过刑事法庭的审判,又因前夫起诉离婚,债权人起诉还款,接受过民事法庭的庭审。如今是由于离婚调解书中对财产的处置失当,由审监庭重新进行审理。
青的多次受审,集中提及的都是债务、财产、婚姻这样的关键词,然而如果要为这一连串的事件寻找一个最初的根源,那就是赌博。在网络搜索引擎随意键入“赌博”二字,“因赌博离婚”“因赌博倾家荡产”“犯罪”等词条便会一条条地自动弹出。可见,青的案例多么具有典型性,因为赌博,犯罪啊,离婚啊,倾家荡产啊,这些指向共性的所有后果,她一样都没有少。
青原本拥有大多数同龄人所不拥有的优越条件:从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父母家资丰盈,供她上学,又在市区的一家大型医院里顺利谋得了收费员的职务。她的丈夫退伍转业,也有正式工作。夫妻双职工,在一座县级小城里,他们的收入足够维持体面的生活。在计划生育管理严格,独生子女居多的年代,多数夫妻都希望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很幸运的,他们的第一胎便是个儿子。如果日子一直顺风顺水地过下去,这也算是一个接近圆满的家庭了。
然而生活似乎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在原审判决书里,我看到这样的一段话:
“原、被告于1990年夏经人介绍相识谈婚,1991年7月结婚,1993年9月18日生儿子XX。因双方性格不合,经常吵架,原告认为被告性格粗暴,不顾家庭和小孩,还赌博成性,欠下巨额赌债,挪用单位公款,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要求判决准予离婚,依法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归儿子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