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油光乌亮的黑犬,甚至眼睛都没有一点眼白。体型偏瘦,四肢细长,看着有三四个月大了。它被一根不相称的粗重铁链拴住,有时候拴在路口的电线杆下,更多时候拴在老板很少开的电动三轮车上。路面还没整修那会儿,电线杆周围生长着很多杂草,爱叫的黑犬对着路过的人和车狂吠,人或车走近了,它就混进杂草丛中,继续吠叫。没过几天,路面全部封了柏油,和它的毛色一般乌黑,它反而收敛不少,远远吠着,声响近了就绕到电线杆另一头躲着,声响过去了又叫。拴在电动三轮车上时也一样。吠的时候窜上驾驶座,脚踩挡泥板,雄赳赳气昂昂,躲的时候钻进车轮下,含着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弯下腰才能看见。
看过了一段时间,才发觉它不仅是对着过往的人和车吠,还对着主人一家子叫。应该说,它被拴在这家人门口的最初几天,都是对着主人吠叫的。大约那时候心里还有恨意——强行让它脱离了母亲的怀抱。或许也有恐惧——被捉了过来,不让它随意跑动,反而紧紧拴着,怕是不久就要被剥皮食肉。这里有杀狗的传统。一段时间无事后,它似乎变得挑剔和暴躁,对周围的一切不满,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还有就是空空如也的食盆,以及无时无刻不垂拉着脖颈的铁链。多动与狂吠让它时常饥饿,拴住身体无法跑动,让过剩的精力无处释放,或许黑犬天生就有独异于其他犬只之处,更偏向于神秘的一端?它小小的身躯,让那一小个角落随着它的叫声无限放大,推压着周围的一切,像一个令人胆怵的雷区。
我喜欢狗,上班从它身边经过,被它的叫声吸引,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它的皮毛那么漆黑透亮,它的声音那么洪亮尖利,它的动作那么迅捷灵活,它的眼神那么捉摸不定,我生怕它突然就冲过来,在我腿上咬一口。每次走过,它嗷叫着试图冲上前来嗅闻,都被铁链拉着,我保持在它的攻击范围之外。我不害怕接近,可也并不确定它不会伤害我。
有段日子我起得早,刚好逢上老板开门,看见它和几只鸡一起,关在窄小的铁笼里,被主人提溜到外面。鸡笼放在门口,喂水喂食,这是它们惯常被放置的地方。主人拿起一个铁链,一头拴在它脖子的项圈上,一头拴在门口的电动三轮车旁,然后开始一天的营生。关在笼子里的它还是凶恶的,不断尖叫。没有听过店家呵斥,也没见过他们动手,仿佛被拴住的狗就是应该叫着,这种震耳欲聋的叫声,对他们来说近似于无。
我仍是习惯从那里经过,每次都会找找它在哪里:有时看见它窝在柏油路面,有时在电动三轮车驾驶座上昂首观望,有时又在笼里。直到有一天我摸黑往回走,看见它在地上找食吃,不锈钢食盆锃光瓦亮的,它只好转头舔舐涮洗锅碗处泛着油光的积水,无精打采,没有看我一眼。我才忽然想起来,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吠叫了。
地铁里的中年人
从地铁一号线下来,在火车站换乘二号线去培训地,看见他的背影。想过去打个招呼,还没走上两步,就发觉并非认识的人。
轻快的脚步瞬间就慢了下来。车还没来,并不急着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相比于时不时转头过去,从后面尽情打量似乎没有那么冒犯。
他真的很像一个同事,穿正式着装,西裤和细条纹衬衫,脚下是皮鞋,头发三七开带着自然卷,戴眼镜,大脸庞。这些特征都符合。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身形要矮壮一些,肤色更为黝黑,同事个子更高,皮肤白净。他有着和同事几乎一模一样的唇形,笑起来也差不多。
只是他眉头紧锁,看着手机屏幕,并没有被上面的内容逗笑。其实不用走上前就能看见,他比同事更油腻,三七开的发型暴露了一切,头发稀疏,已经有了谢顶的迹象。
他背着帆布包,斜挎一个摄影包,隔挡玻璃前还放有一个塑料袋,细看是七八个大青芒。一定是提累了,他不时甩一甩拿着手机的手,手机时不时换到另一个手上。他很少抬头,抬头只是为了看还有多久列车进站。他的皮鞋很旧了,泛着微弱暗哑的光,鞋面已经被脚撑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