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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街

时间:2023-11-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祝勇  阅读:

  一

  我并不喜欢电报街(Telegraph Avenue),但我习惯了它。在通常情况下,这条街对我的意义只是一段距离,从我的住处到办公室,我必须穿越它。它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一个事物。对此,电报街了如指掌,所以,对于我喜欢还是不喜欢,它毫不在意。我必须接受它,这不公平,但我无可奈何。

  这条街的起点是柏克莱大学的南门(美国的大学没有院墙,也无所谓门),向南延伸数千米。我的住处,在电报街和凯勒顿街(Carleton Street)的交界处。两串漫长的店铺,沿电报街的两侧罗列,每天接受我的检阅。这些店铺分别是:两家超市,两家理发店,一家花店,一家音像店,一个加油站,一个印度古董店,一家名曰莎士比亚的二手书店,一家Moe’s书店,原来还有一家著名的柯笛书店,可惜关掉了,一家Halloween(万圣节)服装店及时挤了进来,专营万圣节用的各种面具、奇装异服,还有韩国餐馆、法国餐馆、墨西哥餐馆和阿拉伯餐馆。每天早上我从街上走过时,阿伯拉餐馆门口永远坐着一个围着黑头巾的女人,招呼我进去,喝一杯咖啡。

  各种迹象显示,这是一条拒绝奇遇的道路。生活中的道路大抵如此,简单、枯燥、重复,既知道起点也知道终点,前面的每一步都可以预期,按既定方针办,不会有意外发生,像一件公文,我们必须完成。柏克莱小城建筑在山坡上,但这条道路异常平缓,没有坡度,所以从这条街上走过时,我的心跳速度也是异常平缓,没有任何起伏。

  街边的店铺尽可能装饰得引人注目,但我没有走进去的愿望。这条路对我而言仅仅是住所到办公室之间的一条路。店铺的名称及其营业范围,只是公文上无关紧要的措辞,与我的心情无关。

  唯一有变化的是树,同样的枫树,呈现出由深绿、浅黄到深红的颜色变化。同一时空中的同一植物,对季节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此,我无法解释。柏克莱的晨风很凉,但很舒服。有时会注意路面上的落叶,深红的五角枫叶,我猜想它茎脉里的汁液或许是俄罗斯河(Russian River,奇怪的名字)最小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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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边的店铺一般临近中午才会开门,所以,早晨的街道空寂无人,没有人出来遛鸟,打太极拳,引车卖浆。我的生物钟与这座城市不同,为此,我需要忍受寂寞。

  所以,我可以把这条道路换算成时间。十五分钟——自我走出家门,到迈进办公楼的电梯,分毫不差。我想我也可以换算成一定数量的脚步,我猜想它依然是恒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

  道路像时间一样无法回避。我可以把自己的手表拨快十五分钟,但那道路依然存在。无论在时间中还是在空间中,身体都是被动的。为了赋予身体一定的主动权,我试图摆脱这条街道。我可以向南,转入与电报街平行的丹纳街(Dana Street)、爱丽丝华斯街(Elisworth Street)或者富尔顿街(Fulton Street)——我的办公室就是富尔顿街2223号。但是,我的选择显然是有限的,而且,那几条街也并不会给我提供更多的东西——它们甚至比电报街更加枯燥和无聊。

  柏克莱与我想象中的美国截然不同。我最初的美国印象出现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头镜头中,高大、威猛、庄严、激昂,刘欢谱写的那段著名乐曲,有着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让人无法抵挡。“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充满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悲壮。但柏克莱并不提供这样的经验。在柏克莱,甚至很难看到高楼大厦,街道并不宽阔,建筑并不雄伟,大多是一些平房,前面是草坪,或者大片的花朵,在阳光中卖弄姿色。新大陆,旧金山,激情燃烧的岁月,只能从故纸中寻找。现在的柏克莱只提供日常生活,平和、安逸、冬暖夏凉。即使在Down town(市中心),晚上也十分安静,许多店铺早早关门,只有若干酒吧,固执地亮着灯光。从各方面看,柏克莱都更像一座大县城。

  或许我对柏克莱过于苛求。这毫无必要,它只是我的临时住所,不久之后,我将离开这里。电报街将连同它的所有气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甚至,永不复现,况且,我从没指望从这里索取什么,所以,也就无须为它失望。

  二

  每天深夜,我都会在流浪汉的注视下往回走。时间久了,我们彼此脸熟,相遇时,会彼此点个头。有时,他们还会向我问好,我不知是对我说,四下张望,没有别人,便知道是对我。据说电报街的主角是学生,中午和晚上,他们会充斥每一家餐馆和咖啡屋。喧哗、大笑、调情、唱歌。整个街道充满年轻的动感。道路像一条船,颠簸起来。电报街的喧闹自午后延续到天黑,店铺打烊之后,人潮退去,流浪汉才开始浮出海面。在洁净的街景上,我看到他们肮脏的脸。男人大多不去修剪胡须,所以,我无法根据胡须来分辨他们的年龄,但我根据胡须的形状辨识他们——有一个托尔斯泰、一个马克·吐温、一个斯皮尔伯格。他们大多是白人,是一支老中青三结合的队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点。他们通常跪坐在那里,衣衫破烂,一言不发。偶尔有烂醉的学生,从小酒馆里出来,从他们身边大吼而过,无暇瞥他们一眼。他们一无所有,并将在冰凉的人行道上度过长夜。他们身后是商店的橱窗,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炫耀一般,被灯光照亮,成为夜街上最重要的风景。但是,有冰凉的窗,将它们与流浪汉们隔开。在那些炫目的样品之下,流浪汉们度过自己的饥寒之夜。那是他们与商品的极限距离,不可能再缩短。

  他们像士兵一样忠诚,把守着各个重要的街口,从不缺席。我办公室的同事加斯汀(Justin Zackey)曾经忠告,这条街不安全,不要回去太晚。这样的忠告适得其反。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并且从未感到恐慌。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有时会在他们面前的纸杯里放一点零钱。不多。因为我自己也没有钱。有一次,马克·吐温在我屁股后面追了许久,大骂:“Shit!这是上等咖啡!”

  他们中有恋人,或者夫妻。他们的情感能够接受长期赤贫的考验,我为此感到好奇。我有时会看到他们倒在路边,相拥而眠,睡得很投入,就像在自家的软床上。我的目光会在他们身上停留许久。我试图猜测他们的身份——破产者、农民工、还是清教徒?并借此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显然,这并不容易。他们一律表情安详,深不可测。他们将面孔深隐在黑影里,像鬼魂,成为夜的一部分。

  北加州的明媚天空消失了。阴晦的天空滴着淅淅沥沥的雨,刚好可以不用打伞。雨会剥夺他们的温床吗?这是雨季给我带来的第一个问题。加斯汀告诉我,他们都有家。政府会给他们安排住处,但他们自己选择流浪的生活。

  为了给北京打一个电话,我曾经在凌晨四点穿越这条街道。我认为自己是街道里唯一的清醒者。走过一个街角的时候,我突然被一团黑影叫住。我心里一惊,朝黑影走过去。是一个胖妇人,衣衫邋遢,坐在公共汽车站的座位上。我看到她脸上的善意笑容,以及被街灯照亮的牙齿。她说:“Have a nice day!”是向我祝福。我长吁口气,也同样祝福她。望着夜空中的乌云,我意识到天快亮了,因为她说的,不是“Have a good night!”我在想,那个妇人就这样坐了一夜。如果把道路换算成时间,电报街对他们而言,将与一生等长吗?整个城市都在沉睡。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像好莱坞的鬼片,他们的身影将在黎明前消失。在他们离开之后的清晨,电报街将沦为一条彻底寂寞的道路。

  我通常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过这条街,对夜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三

  学生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电报街。那里与他们阳光灿烂的日子密切相关。这条Sather Gate之外的街道,是作为校园的延长线存在的。所以,每到下课以后,他们就会拥到街上来,在街边小店里吃冰淇淋、点心,喝咖啡、啤酒,读书,打工,交谈,笑闹,谈情说爱,或者塞着耳机,从街道上匆匆闪过,在宿舍和校园之间穿梭。与美国其他大学一样,柏克莱大学没有围墙,学生们可以从任意角度进入学校,也可以从任意角度进入城市街区。在校园与街区之间,不需要过渡带,它们是一个整体,互相敞开。这是与中国校园的重要区别。中国的大学完全是封闭式的,被围墙所封堵,门口的保安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歼灭敢于来犯之敌。作为一个热衷于围墙的国度,中国小到家院,大到国界,都将围墙作为安全的屏障,尽管那些不同规格的围墙并不总是忠实于它们对于安全的承诺。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围墙营造了幽秘空间,使它至少看上去显得神秘、诡异和深不可测。半遮半掩之间,制造了无数悬念。大学的围墙把闲杂人等隔绝于校园以外,同时把学生分隔于城市之外,使城市显得遥远、动荡和陌生。对于纯洁的学生而言,城市日益变成诡秘的地带,隐藏着许多若有若无的意外,仿佛巫师手中变幻的魔盒。

  热闹喧哗的电报街属于学生,尤其在周六的下午,这是因为每至周六,柏克莱都会发生一件大事,那就是橄榄球赛。所以,它是柏克莱的周期性节日。不需邀约,人们会在任何一家酒馆看见自己熟悉的脸。球赛是在柏克莱大学东面山上的加利福尼亚纪念球场(California Memorial Stadium)举行,每次我去Interna tional House,或者上山,都会遭遇它庞大的身影。开球时间通常是傍晚五点。这个时间对于性急的球迷来说显然太晚。从中午开始,电报街就动荡起来。比赛被放大,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整条街人车喧哗,酒吧里音乐震耳欲聋,所有的电视开着,播放着同样的画面,塞车,摔酒瓶,至夜晚才渐渐结束。说球赛是大事并不过分,因为在柏克莱,似乎找不出比球赛更重要的公共事件,选举除外,但选举无法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穿过,我认识到,即使自己在这条街再住五十年,我也不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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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喜欢那些年轻的脸,特别当他们激动的时候。他们穿着柏克莱的运动服,表情瞬息万变。通过他们的身体,我看到另外一些身体,在快速奔跑,他们又高又瘦,身体内部的火焰旺盛炽热,仿佛随时会溢出肌肤。每个人都戴着头盔,像古希腊的战士,划开灰色都市晦暗乏味的外部。他们调动了整个城市的情绪,把各个角度串联成一体。撞线的一刻,整个城市齐声爆出火山喷发一样的尖叫。

  人潮退去了,只剩下流浪汉,各就各位。

  四

  卡特曾经来过电报街。那时他已不是总统,而是一本书的作者,那本书的名字叫《关键的错误》(A Critical Mistake),柯笛书店关门以后,我看到它移居到旁边的Moe’s书店。他到柯笛书店是为推销他的这本新书。那是柯笛书店的显赫时代,许多名人都曾来过这里,从诗人金斯堡、引起伊斯兰世界公愤的作家拉什迪(Salman Rushdie)到拳王阿里。这些名人中,享受最高待遇的是拳王阿里,他是以反战英雄的身份出现的,书店里人满为患,柏克莱的人民群众不断用欢呼、掌声和尖叫,来表示对英雄的敬意;比较而言,卡特最多只算一个政客,这一身份并不比他的木匠身份更加体面。这样的政客,在美国多如牛毛(民主制度的一个坏处是,它让美国人民同时养着一群前总统),而阿里这样的英雄却并不多见。阿里的到来证明了一个事实,即电报街是一条极容易被煽动的街道,一个拳击手轻而易举地打垮了这条街上以及附近地区的广大居民。

  那时候柯笛书店的门口有悬空的玻璃回廊,里面有高高的天花板,窗明几净,喻丽清在文章中称它“像一座透明的图书馆”(喻丽清:《柯笛书店吹熄灯号》,载台湾《联合报》,2006年8月20日)。对此,我从那家由柯笛书店改造而成的Hol loween服装店中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它的真实历史最终只能沦为我的道听途说。

  拉什迪的到来有些神秘。那时,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已经发出了对他的追杀令,并拿《撒旦的诗篇》的英文译者开刀祭旗。柯笛书店坚持出售这一小说,作为奖赏,它得到了一枚炸弹。这一意外礼物惊动了警察,他们很快封锁了电报街。这一举动除了表明警察的存在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然后是解除封锁,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比较而言,1960年代的民兵比他们敬业得多。作为社会主义思潮的大本营以及全国的反战中心,柏克莱大学的反战事业风起云涌,著名影星兼州长里根派民兵前来镇压,那时的民兵,忠实地贯彻了里根制定的路线,对柏克莱的一小撮反对资本主义的不法之徒进行坚决镇压,导致轰动全国的暴力事件。柯笛于是成为救护站,对示威大学生进行救死扶伤。这显然大大超出了它的营业范围。

  那应该是电报街最辉煌的时期,各种思潮正在这条街上招摇而过,无孔不入,它们产地不同,型号和用途有异。那时电报街就有了“革命书店”,有许多毛泽东的拥戴者集结在革命书店的周围。现在,流浪人占据了理想主义者们演讲的位置,俗众取代了精英。喻丽清说:“柯笛的关门不只象征资本主义的胜利,从历史意义衡量,也是对社会主义冷漠的开始。柏克莱的大学生一向以关心社会、放眼世界为己任,柯笛书店几乎就是这种精神的旗手。如今连它也不敌市场经济,怎不令人唏嘘?”(同上)我想,她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分别是“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代名词。这里曾经是生产英雄的流水线,但现在,英雄只能从电影中寻找,芸芸众生大面积地浮出岁月的街景。将此称为退化,或者进步,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但无论怎样,电报街不再接受传奇。由于没有革命作为呼应,革命书店也已经寥落,我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几乎没有一个顾客,只有一个年轻的店员,对书店的历史一无所知。告别革命以后,电报街只是一条街,它的热闹与冷寂,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拉什迪的到来或许与爆炸有关。那段日子,他正在躲避追杀,惶惶不可终日。他可能是在杀手打瞌睡时溜到了书店。他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店员面前,告诉他:“我就是拉什迪。”

  店主安迪(Andy Ross)向拉什迪展示柜台被炸后留下的大洞。拉什迪说了一句名言:

  “有人得到的是塑像,有人得到的是弹孔。”(Some people get statues, others get holes.)

  五

  很久以后,我认识到一个事实,即:存在着好几条不同的电报街,它们形态各异,品质有别,每个人都根据个人的爱好认领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而电报街上的行人,即使擦肩而过,也可能不在同一时空。所以,在电报街,对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每个人都愿意保持沉默的重要原因。在电报街上相见,身份不同的人们最多彼此礼貌地笑笑,这不仅因为文化和种族的隔阂(在种族和文化多元的柏克莱,这种隔阂并不明显),而是因为经验的无法互换。所有的电报街都重叠在同一条电报街上,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内政。电报街是完整的,但对于每个人,它只贡献自己的一个局部,或者一个很小的细节。

  应当承认,电报街是重要的,因为它是我的道路,它决定了我脚步的方向。我必须顺从它的意志。它并不像旧金山的街道那样在山海间起承转合,富于戏剧性,有无数条暗藏着各种变化的道路纠缠交织,向我的脚步发出号召。我乐于答应每条道路的请求,但这显然超出我的能力。我必须谨慎拣选自己的道路,在那里,我拥有选择道路的权利。

  电报街四处敞开,但它是封闭的,它封闭了生活,甚至取缔了对于生活的若干想象。

  它平稳,洁净,便利,完美,以至于无法将我打动。

  它重要得不值一提,而且,像一个重要的前提,已被所有人默认和接受。

  我妄图摆脱它。但有一天,当我离开它,我会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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