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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照耀

时间:2023-11-05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范晓波  阅读:

  择投案,就是想回来安安心心睡一觉。再躲下去,即使永远没被抓住,自己也非疯了不可。

  许多人把这种最后的忏悔当作鳄鱼的眼泪,认为它们缺少真诚和足够的盐分。但它们对我的触动是大的,因为它们不断提醒我不要成为人的卑贱禀性的牺牲品。

  比如说我们对待和平的态度,当我们每天浸泡在和平松软、舒适、闪烁着七彩阳光的泡沫里时,是很难真正去珍惜和平以及生命的,这从我们生产并热衷的那些血腥的电脑游戏里可以看出,我们越来越习惯于把战争和死亡当作一种发泄情绪的游戏而不是人类的精神创口。伤疤好了以后,我们不仅忘了痛,甚至对痛的体验滋生了危险的好奇心。

  我是战争片疯狂而忠实的收藏者。我看过几乎所有能买到的二战片、越战片和其他质量说得过去的战争片,一战、二战纪录片收藏了不止三种版本。我不是把它们当艺术来观赏,我把它们当作隐藏在体内的警钟,不时地用泪滴去敲响它,告诉自己,和那些在战争中比蝼蚁还廉价地死去的青年们相比,我是个无比幸运的人。

  后人总结每次战争的伤亡人数时,使用的是抽象没有温度的阿拉伯数字,1000、10000、100000、1000000甚至10000000,我们在历史资料上读到的死亡就是如此,没有人物形象,没有躯体的重量,没有痛楚,也没有血迹,我们阅读它们时的心情,和看到生物书上记载的死于洪水的100000只蚂蚁时的心情是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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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中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些执行完任务返航的轰炸机为了减轻载重节约汽油,把剩余的炸弹随意地丢在它路过的敌方的城市里,许多个早晨,无数和战争无关的平民就这样让一次普通的睡眠变成了长眠。人类历史上遭受过原子弹袭击的城市是广岛和长崎,而它们的二十多万居民遭此厄运的原因仅仅是由于原定的轰炸城市上空有云层,而它们在被炸的那天正好天气晴朗。从某种角度说,是好天气谋杀了广岛和长崎。对于那些每天在死家门口路过的士兵,死亡就像一日三餐般地必然到来,这次轮到他,下次说不定就轮到了你。我总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是,在战争中,一个平民和士兵保全生命的概率并不取决于他个人的求生能力和军事素质,任何一种偶然都会使他陷入绝境:踩上地雷、遇上冷枪,或者指挥官的一次错误或无奈的指挥。

  指挥官常常为了大局的安全对某一担任攻坚或阻击任务的部队发出这样的命令:我只要阵地,不要伤亡数字。部队拼光了再给你恢复建制!如果这个倒霉的命令刚好下达到你的部队,那么这个部队的几百或几千人就会变成兵力部署图上的一串没有体温的阿拉伯数字,最终被敌人的炮火轻轻擦去。战役结束后,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了,但是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个事实,因为红旗漫卷的胜利掩盖了血流成河的牺牲,因为另一些鲜活的生命取代他们填充了这个部队的建制。

  在实际的战争中,人的生命尊严有时还抵不到一只蚂蚁。蚂蚁的死亡过程往往简单而痛快。人在战争中的死亡方式却丰富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火烧、活埋、冻死、凌迟、五马分尸、活体解剖……

  他被敌人扑倒在地,敌人挥舞着匕首向他刺去,他用手架住敌人的手,不让匕首落下来,但是僵持数分钟的结果是,他的手臂先于敌人开始发软。匕首抖动着寒光,一寸一寸地向他胸口逼近,他用最后的力气和婴儿般惊恐的目光向敌人求饶:你等等,等等。但是,无效!死亡锋利地刺穿他的衣服,刺穿他坚实的胸肌,一寸一寸地到达他的心脏,然后,他目光里纠结起的那股忍耐和坚持缓缓放弃了。这是《拯救大兵瑞恩》中的一个镜头,一个美国兵在肉搏中的死亡过程,无数只蚂蚁的死亡方式之一。这是我在电影上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死亡。我想像不出,在死亡一寸寸侵入身体的那段时间,那个美国大兵在想什么呢?春天的花朵、情人的裸体,还是母亲斜倚家门等他回家时微微绽放的微笑?

  一个参加过真实战争的老兵说,在战争中,这样的死亡不算最残酷。因为残酷每天都在以谜语的方式花样翻新地不断迸现。

  大概有十来年吧,我保持着在深夜看战争片的习惯。一些优秀的战争电影起到了还原死亡的魔鬼面目的作用。心情亢奋时,这些银幕上的血会让我紊乱的心跳安静下来;而遭遇失落时,这些残酷的死亡让我觉得,自己的那些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的物质和文明成果越来越丰赡和精致时,许多人却越来越没有幸福和满足感。大家都喜欢浮在潮流的表层追逐那些最能吸引眼球的漂浮物,不管它是装满宝物的盒子还是一根并不值钱的木头,是否是自己的必需品。他们没有心境沉潜下来,从另一个角度去打量和警醒自己。他们片面地只从太阳那里吸取热量和激情。其实水下破碎的冰山也可以反射出一种阴冷的照耀,这样的照耀,往往更能使人看清楚活着的本质。

  疾病、失去自由、死亡……我重视各种阴冷的光芒对我的辐射,就像我现在还会偶尔到医院去走走一样,我甚至还养成了刻意寻找这种辐射的习惯。坐无聊的长途车时,我会这样想,如果我是一个刚刚从高墙内释放出来的囚犯,将会怎样陶醉于这一路的自由时光和迷人风光!有时对餐桌上一成不变的菜肴没有胃口,我会去回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金色的鱼钩》。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断了粮,连皮带都煮着吃了。一个老兵把缝衣针烤弯,在小水洼里钓到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鲫鱼,用它熬了一大锅汤,大家把它当成了世间最奢侈的美餐。一想起这件事,我可以把桌上萝卜嚼出人参的味道。

  几乎每一部战争片里都有这样的环节,一伙大兵躲在潮湿肮脏危险环绕的壕沟里憧憬战争结束后的生活,那时没有人会说他战后一定要当富翁或当总统、将军,我们听到最多的理想是:回家乡去娶个好心的姑娘结婚,生一窝孩子,种几亩地,或去大学读书,去城市开计程车,去有阳光的地方旅行。甚至,对幸福的理解简化成对一个浴缸的向往:每天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睡到自然醒。

  我常对内心浮躁的自己说:小伙子,塌塌实实地享受生活吧,你已经实现了自古以来无数没能从战场归来的小伙子们的全部理想。

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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