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到初中那年,我十三岁。在不知不觉中,就从一个懵懂的小屁孩长成了一个春涩的少年。少年与童年是完全不同的。成为少年了,烦恼就增加了,春的种子也就在心里隐隐萌芽了。不知咋的,那时候,我常常就会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非常新鲜,煞是奇妙,如和煦的春风,暖洋洋的,柔绵绵的,吹得心儿像蓓蕾一样蠢蠢欲放。
我们的教室,坐东朝西。全班同学的后背齐齐地朝向东墙的“学习园地”,脸蛋或正或斜地对着西面的黑板。窗子开在南北两侧。南窗之外,由近向远,分别是窄窄的走廊、高高的苦楝树、宽宽的大操场。北窗之前,由远及近,分别是浓黛的远山、泱泱的稻田,和一片紧挨着墙根底下的青草地。我就坐在靠贴在北窗的位置上。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注意力不再像读小学那样集中了,眼睛总是禁不住地往窗外开小差。窗外有着太多的诱惑。你看,阳光下红蜻蜒又飞过了绿油油的稻田;你瞧,蜜蜂蝴蝶又在姹紫嫣红的草地上嗡嗡飞舞了。最要命的是那棵长在草地中央的大翠柳,一天到晚,有两只黄鹂总是不停地在叫,啾啾啾的,把我的耳朵啾得连老师的话语都听不见了。
读初二的一个课间,我照例趴在桌子上画彩虹,忽听外面又传来了啾啾声。嘿!两只黄鹏又在鸣翠柳了。我不由把双眼斜向窗外。嘿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不是黄鹂,也不是蝴蝶,而是一个长得像蝴蝶一样的女孩。她穿着鲜艳的花裙子,辫子粗粗的,尾梢扎着黄色的蝴蝶结,好比一只蝴蝶儿飞了过来。她在我的窗前停下,看了我一眼。很怪,我的脸马上就发烫了,她的眼里藏有电流吗?我立即把目光缩回了教室,不再画彩虹了,改画山里面的神仙。
此后,这个女孩老是会经过我的窗前。
她一经过我的窗前,总会瞄我一眼。她每瞄我一眼,我的心就会咯噔一下。她是谁?她为什么老是经过我的窗前?为什么每当她看我一眼,我的心儿就会有反应? 过了不久,我就略知了她的一二。她是隔壁班的,与我同年级。现在想想,她虽然称不上是一个倾城倾国的佳人,却亦是长得相当漂亮了。鸭蛋形的脸,红粉粉的,像桃花;眉毛弯弯的,像柳叶;双瞳盈盈的,像清潭;红唇嘟嘟的,像樱桃,长得小巧玲珑,嫩如春柳,灿若夏花。她是班级的文艺委员,嗓子清亮婉转,人称“小百灵”。
她老是经过我的窗前,每次都会看我那么一眼,我的心就被她忙得不亦乐乎了。平时在班里,是没有哪个女同学会拿水灵灵的眼睛看我的,她们的眼眸全集中在小海身上了。小海是我的同桌,是大家公认的“五好生”:一是人长的好,眉清目秀,修长俊拔,帅呆啦!二是家庭好,父亲是公社书记,母亲是医生,全家都吃皇粮啊!三是学习好,除了语文考不了满分,其他功课全是“1”字后面加两个零,神童一个!四是球技好,打乒乓会拉弧圈球,是全县中学生的单打亚军,老厉害啦!五是人缘好,男同学喜欢他,女同学更喜欢他,老师们也都喜欢他,就连一向严肃的校长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真是不得了!
可是,唯独她,却就偏偏总是爱看我。是她喜欢上了我?还是愿意跟我交朋友?不可能呀,她父亲可是区里的大官哦。我呢,一个农家子弟,一日三餐,不是咸菜就是青菜,连番薯丝饭也吃不饱,一下雪,雪花就会从窗外飘到我的房间里取暖的,怎么可能呢。但是,也许是与她天生有缘呐,就像白娘子爱许仙,七仙女喜欢董永似的。这样想着,就搞得我也天天想看她了。甚至连上课的时候,我也时不时地把脑袋伸到窗外,盼着她来。每当看到她从草地那头款款而来,我的内心就会春风浩荡,百花怒放;但凡是她的身影没有出现,我就会心雨绵绵,怅然若失,连上课也打不起精神,她住入我的心里了。
她每次来到窗前,仅略作停留,便匆匆离去。每每,我都不敢与她相视,她一来,我就会把脑袋缩回来,假装没看见,一味地低着头,画虹画仙。当然,我的彩虹越画越好了,神仙也越画越像神仙了。当然,透过余光,我往往会看见她对我的嫣然一笑。我明显感觉,她是悄悄地喜欢上我了,我心里的鲜花开得越来越灿烂了,灿烂得让我做了好几个比彩虹还美丽的梦。但是,我一直不敢捅破那层一点就破的窗户纸,我担心,纸破了,梦也就灭了。
终于,惊喜不期而至。
一天,她又来了,我赶紧低下头。突然,她在窗前“嗯”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小纸袋就落在了我的眼前。我抬起头,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暗示了一下,见我拾起袋子,她笑了笑,又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了。我打开袋子,眼睛仿佛被电触了一下,电流迅速透到心脏,升上脑门,浑身发麻了。妈耶!袋子里居然有一
个饼干,还有五颗纸糖。这可是她主动向我表白示好了,刹那间,我的脑袋就轰然炸开了,朵朵花儿从眼眶里热热地开了出来。我吃了饼干,把纸糖放在铝笔盒里,决定永远藏着。 从那天起,我好比突然就换了一个人。每天,总是把脸洗了又洗,把牙刷了又刷,把衣服掸了又掸,把头发梳了又梳,把布鞋擦了又擦。心中的感觉也变了,走起路来,脚下飘飘的,再看班里的那些女同学,好像全是刚刚被割了的韭菜,低低地矮下去了一截。仿佛只要自己乐意,只须翻一个筋斗云,就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缀成一串晶晶闪闪的项链儿。
一句话,世界真美好!她,实在是太美丽了!其实,她也是有缺陷的。人家的牙齿洁白如玉,她的牙齿竟然是灰色的。以前,我还嫌弃过她的灰牙齿像老鼠屎,一个好端端的人儿,就被那一口老鼠屎给毁了。现在,我感到她的灰牙齿是黑珍珠了,是那么的珍贵,那么的耐看。
一个课间,她又来了,偷偷地扔下了一只玫瑰色的千纸鹤。我的眼睛闪了一下,不再躲避。她朝我努努嘴,我朝她点点头,心里的灵犀,一点就相通。那只千纸鹤,很精致,很漂亮,栩栩如生,好像只须吹口气,便会自由飞翔似的。我想,这肯定是她亲手做的了。呵!她是那么有心,那么多情,我感动得差点就哭了。放学回家,我特地给千纸鹤做了一个坚固的巢,让它安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面,像供奉神明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书桌的正中央,并削了一个小木人,站在它的身边日夜守护着。弟弟与我同房间,甚是好动顽皮,为了防止他伤了这只鹤,我凶巴巴地对他声明,如果你敢碰这只鹤,我就把你的骨头拆散架了!
也怪,自打送过了千纸鹤,连续一周,窗前竟失去了她的影子。我不禁忐忑了起来,这是为何?一定是怪我没有给她回赠礼物吧。是啊,来往不礼非君子啊!我想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了,遂打算做一只红色的纸飞机送给她。正这样想着,她却出现了。她站在窗前,嗯我,用手指指我身边的小海,贴着我的耳根轻轻地说,同学,你把我的东西转交给小海了吗?我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说,我托付给你的糖,和千纸鹤,你送给小海了吗?我听了,犹如闷雷炸顶,当场就软了下去。我的妈哟,她喜欢的人,原来是小海,并非是我…… 真相揭开,我的天塌了,心海掀起了狂风巨浪。好在当时我还是一个对爱情似觉仍浑的愣小子,情感的台风在心头呼啸了一天一夜,便风平浪静了。再到学校,我把那只千纸鹤转交给了小海。纸糖嘛,我一咬牙,一口给嚼了。小海接过千纸鹤,打开,里面好像写有什么,他看了,脸微微红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竟当着我的面,把那只千纸鹤撕成了碎片。小海撕的,是她的心。我想,她一定会感到很痛很痛的。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却感到无比的痛快。本来,我是很难过的,心里凄凄楚楚,恩恩怨怨,失失落落,忿忿戚戚,想不到,小海的那一撕,竟撕得我心头石落,云淡风轻,世界干干净净了,我又回到了以前的自己。我很庆幸,幸好没有把手上的纸飞机送给她,不然,我敢肯定我的心也会被她撕得粉碎的,那才叫痛呢…… 长大后,我才知道,当初发生在窗前的故事,就叫暗恋。暗恋,还真像是她交绐我的那两个礼物。暗恋像千纸鹤,看似美好,却永远也无法飞高翔远。暗恋也像那五颗小纸糖,虽然不怎么珍贵,却亦是别有滋味,分外的脆,格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