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听婆婆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掐断他对进城的想象——坐在粪车上,坐在拖拉机上,或者骑自行车。他从来没想过自行车的后架上还要搭一个人,搭一个女孩儿,从桂香楼到水观音一路下坡,风吹起她的长发和掉了纽扣的的确良衬衫……城到底有多大?大人嘴里的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到底是啥样子?城里的街道又是啥样子?街上的人是啥样子?听说大礼堂放过《卖花姑娘》,大礼堂有多大?听说刚刚落成的影剧院每天都在放电影……当然,他最想看的还是报恩寺的星辰车,一个人一根指头便可以推动。
关于这座城,还有不少传说和故事——关于人的,关于城本身的,关于古代的。
“你有龙安城,我有青杠林。”这句话是针对谁的?他先是听见大人讲,后来又听见小孩子讲。不管是针对谁,都是关于人的——有那么一个人,了不得的人,不肯与官府合作,从城里逃出来,躲进了青杠林。
关于人的,还有薛张芬的死——解放的第二年,被枪毙在城湾里的河滩上。好多人围观,一个女人没一点胆怯和畏缩,穿一件皮大衣,站在夹着雪花的河风中,连眼睛都不眨。
“那阵子,薛张芬充其量四十来岁,挨了枪子儿倒在扁谷草里,胸口上那两坨还在跳,太可惜了!”有人提起薛张芬的名字,总是流着长抹长抹的口水叹气。
关于人的还有张秀蜀。单看这名字,就是个有抱负的人——秀蜀,就是把四川变美——他把四川变美了吗?他读了私塾,从山里跑去成都读中学,加入国民党;中学毕业又读师范,边教书边读师范,读师范那会儿又加入共产党,后来当上了共产党在蜀地的代理书记。东街上有他家的几间瓦房。他进城倒不是想去看张秀蜀家的老房子,不过如果路过,看一看也无妨。城里人对他的故事没有对薛张芬的故事感兴趣,不是因为他没去延安,也不是因为他解放了还一直抽鸦片,而是因为他在外面当官很少回来,以为他舌战王灵官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传奇。
关于人的,还有十三岁少年的外公。进了城,他一定要去老公安局看看,里面有民国时的老监狱,他外公在里面关了整三年才从东门押送出城,押到绵阳去枪毙的。婆婆说袁朝彦住的牢房的墙上有个洞,恰巧够递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进出,她进城探监,顺带赶场,总是走那个洞把他母亲递进递出。
关于那座城,关于历史,他听见的都是一些片段,自然是一点都不懂;或许进城看了,与传闻的联系起来,便可以懂一点。
他第一次看见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是在七月的一个大热天,刚睡了午觉起来,受到噩梦惊吓的心还在怦怦跳,屋里屋外看不见一个人。他原本是站上门槛去看婆婆在不在院墙外面,谁知意外地看见了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从隔壁汤婆婆家的一棵樱桃树下走过来。开始,他只看见一个脑壳顶顶,走到他们家的李子树下才看见头发和白脸。一把不同于乡下女孩喜鹊窝一样的长发,一张不同于乡下女孩花猫一样白净的脸——像一道白光。
他的心跳得平缓了一点。噩梦醒来,也算看见了一个人。他踮起脚,希望看得更多。可是,女孩一闪便走过了,他只看见她身上的黑衣裳。准确地说是黑衣领。
他靠在门枋上,把视线收回来,心跳又加快了。他本能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不停地眨着眼,好像那女孩仍在她眼帘里。
他没敢一磕跳下门槛,追到路口去看。
夏天已经入伏,天气奇热,还没出门衣裳便黏在了身上。从门口看出去,院墙外的桑田、河面以及对面山上,远远近近都是白炽的阳光,树阴都是碎碎的、卷曲的。
从门槛上下来,他突然害怕起来,喊了声婆婆。他知道婆婆不在,还是要喊。他不是害怕河坝里有人找死人,他是害怕刚刚做过的噩梦——他一个人在路上走,怎么就开过来一辆车警车停在他身旁,下来两个人把他架了上去,又一溜烟开走了。他清楚地记得深蓝的双门车厢,汽车开了很远车厢的门都没关上,开始还可以看见路边的桑树、竹林和房舍,渐渐地,腾起的尘埃遮住了他的视线。梦里他一定也在呼喊婆婆,要是婆婆和他在一起,警车上的人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这个梦他已经做过多次,但这一次场景最清晰,他感觉最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