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上床,下了蚊帐,听见有人从路口进来跟婆婆说话,说死人找到了,便又揭了蚊帐下床,从睡房跑出来。
“找到了,刚刚找到的,就在挑水路河中间的沙脊上。”
“真是灵啊,不信不行,时辰不到就是不现,我中午端胡豆米汤给他的时候河里面啥都没有。”
“你没看出来?这会儿水落得凶,上午沙脊才露了一个脑壳出来,现在都可以晒好几床簟了。”
他站在门口听大人说话,本能地又站到了门槛上,眺望起院墙外桑田尽头的大河。他只能看见半边河,衍射着午后显得多少安静了一点的阳光,看不见大人说的沙脊。
“还不去睡午觉?午觉起来做你的老本行!”婆婆转过身,对他呵斥道。
他悻悻地进屋去睡了。他习惯上床就下蚊帐,把自己关在一个方形的半透明的空间里,不管有没有长脚蚊。他有点自欺欺人,以为只是他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把自己关在蚊帐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幻想怎么进城,依据大人不多的一点描述,想象城里的房子、街道和人的样子。很多年,他便开始在蚊帐里想,因为一直没有进过城,便也没有什么结果。从上一个月开始,他除了在蚊帐里想进城,又多了一件事可想。他不会告诉你是什么事,很美妙很神奇,也很隐秘。
“水那么大,踩是踩不过去,有啥子法把死人弄过岸来?”
“从河那边过去呢?河那边水小点。”
“小点也踩不过,再说了,就是上岸又咋个运过河来?上下几十里都没一座桥,死人总不可能梭溜壳子!”
“看到没,别个有的是办法,人是活的,是甩的。”
他脱了裤子,在蚊帐里眯着眼想自个儿的事,还能听见大人在前面院坝里讲话。他想过偷着跑出去看一看人们怎样把河中间沙脊上的死人弄上岸,但他没有去,他睡着了。
婆婆回来了,照旧是把片兜子端出来做她的针线。她不只驼背,脊椎严重变形,她戴着顶针的手指关节也严重变形。要是以前,他会问婆婆刚才去哪里了,现在不问了,他看见了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
这河谷夏日的白昼太长了,像一张25×30的作文稿签,怎么也写不满。他像往常一样擦拭了那几件老家什,还多擦拭了灶台上装熟油辣子的那个磁盅。之前他也注意到磁盅上的侍女,但总是脏兮兮的,脸上不是粘着辣子皮就是糊着搅团或者油迹,现在擦干净了,侍女显得很白净,樱桃小口特别的红艳。
最早擦拭这些家什的时候,他想的是他的驴子,后来想的是进城;而今,他又多了一个念想——黑衣白脸的陌生女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想别个什么。开始,他没有把陌生女孩跟沙脊上的死人以及找死人的人联系起来,进进出出擦拭那几件老家什,把那女孩想多了便联系起来了。
想一想,他又跑出去站到门槛上,朝着院墙外张望。天光没有暗下来的迹象,只是白茫茫的阳光多了一抹金色,显得灿烂,院墙外的稻田和对岸的远山也显得灿烂。他觉得热得好一点了,院坝里竹林像是有了一丝风,透过泥窗,也看得见樱桃树的枝叶在微微摇动。
他有点后悔,当时为啥没追出去看?追出去的话,没准能看清楚她的脸。
直到傍晚,就在母亲和二姐收工的前夕,他才走出院墙,去挑水路看了看。死人还在沙脊上,白乎乎的,只能从身上没有被河水冲掉的汗衫辨认出来。找死人的人也还在,在安装抽水机的台地上,且多了一个,他们准备了油绸和绒毡,看样子要在那儿过夜。
多出来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凹脸男人,不是那个黑衣白脸的女孩。他有些失望,看了看找死人的人在水边点燃的香蜡纸钱,闷闷不乐地回了。
他再次看见那个女孩,人们已经把死人从河中间的沙脊上捞上了岸,停在河坎上稻田边一块废弃的磨盘上。磨盘边有一棵老桑树,可以乘凉。离桑树不远,有一条水渠通到河坎,这一片稻田的余水都是通过这条水渠排放的。
他熟悉那棵桑树和那个磨盘,每次放驴经过,都会在磨盘上坐一坐、躺一躺。有一次,他在磨盘上睡着了,醒来时满天星星。仅此一次,已足够让他引以为戒——驴子跑了,没人追究,但河谷的黑暗和星空的浩渺带给他的恐惧却是他领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