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北眼含着泪,没有让泪滴流下来。暴风雪更加肆虐疯狂起来。母亲让刘东北跪在地上给父亲磕头。刘东北的膝盖跪下去,把地上的积雪砸出两个雪窝。他就像跪在棉花里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头磕在雪上,同样把雪砸出个坑来。母亲招呼父亲的工友说,谢谢你们。他们也纷纷站立在新坟前,给父亲鞠了个躬。一个工友说,兄弟,你保重,这冰天雪地的离开了我们,你要是缺衣少钱的话,就给我们托梦,或者给他们娘儿俩托梦。我们走了,想你的时候,会上山来看你的,兄弟。仁义的兄弟啊!那工友说着,哽咽起来。母亲说,走,下山。工友们收拾锹镐,他们蹚着没过膝盖的雪,下山。暴风雪更加肆虐。一个工友说,不要回头看。但刘东北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新坟已经不见了,被白雪覆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刘东北搀扶着母亲,蹚着雪。到了山下,回头望去,白茫茫的坟山都被雪覆盖了。白在消耗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耗尽他们的生,生也是白。刘东北的父亲沉睡在雪下面的泥土里,也许那里才是温暖的。刘东北回忆起捡骨那一刻,还是烫的,而此刻他的手指已触摸不到那样的烫,而是被寒冷冻僵了。他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决堤般,在脸上飞溅着。他母亲没有安慰他,任他哭着。也许哭过之后,他也成人了。
有工友说,我们不去饭馆了,你们母子这段时间也忙得够呛,跟厂子里谈判,解决刘哥的问题,现在刘哥终于入土为安了,也可以瞑目了,你们还是回去休息吧。母亲说,那怎么行?死鬼会在地下怪我们不懂情义的。都必须去,谁也不能不去,谁不去我跟谁急,再说,我们娘俩还要给你们敬酒,辛苦你们啦!要不是有你们帮忙,我们娘俩真不知道怎么办呢,尤其这冷天冻地的。工友说,好吧,嫂子,我们听你的。到了饭店,他们洗了手,吃了块饼干,围坐在桌子旁边。母亲叫服务员上菜。服务员问,喝什么酒?母亲看了看他们,他们都异口同声说,白的。驱驱寒气。母亲说,那就白的,天冷,把酒给烫一烫。服务员喊着,好嘞。饭馆地中央是一个铁炉子,里面的火焰呼呼响着。有工友伸出手在烤着。刘东北有些不敢去看那炉子,火苗呼啸的声音,让他感到恐惧。母亲在桌子上给父亲也摆了一副碗筷,给他留了个位置。母亲先给父亲的空酒杯里倒满酒,然后给其他人也都满上,给刘东北倒了半杯,说,你也喝点儿,你也大人啦!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啦。刘东北没吭声。母亲举起酒杯,把第一杯酒倒在地上,说,死鬼,我们也对得起你啦,夫妻一场,就这样分开啦。来,喝酒,死鬼。母亲的话说得其他人都眼泪汪汪的。然后,母亲开始给他们敬酒,拉着刘东北也站起来,说,我们一起感谢你的这些叔叔大爷们,要不是他们,我们……母亲和刘东北举着酒杯说,谢谢!谢谢!谢谢!母亲一仰脖,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刘东北抿了一口酒,口腔里像着火了似的,被辣得咳嗽起来,连忙夹了口菜。工友都笑了。一个工友说,嫂子和大侄子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吱声,只要是我们兄弟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来,大伙把杯子里的就都干了。母亲给父亲的空盘子里夹了几口菜,说,都是你爱吃的,吃吧。以后想吃什么,托梦给我。父亲的工友们在酒桌上,也纷纷讲起父亲的仁义来,说着父亲的憨厚、老实。一个工友说,刘哥的工具箱哪天收拾好,看看里面还有什么,都给你们送过来。母亲说,好的。后来,刘东北记得父亲的工具箱里竟然有一本《高加索的俘虏》,是本小说,里面有俄国作家的三篇小说。分别是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列夫·托尔斯泰的《高加索的俘虏》,还有契诃夫的《卡什唐卡》。但那本小说被刘东北弄丢了。还有一把白钢匕首,是父亲自己做的。刘东北想据为己有,但被母亲没收了。母亲怕他惹祸。
刘东北差不多把坟山上的每个坟头都拜了一遍,最后,刘东北站在那里说,爸,如果你地下有知的话,你就晃动一下你坟上的野草,也算我没白回来一趟,以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你如果想我,也可以到S市去看我……你不用坐飞机也不用坐高铁就可以去看我,省多少路费啊……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我的……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会引领你的……
刘东北盯着那些坟头上的野草,没有晃动的。刘东北有些失望,决定下山了。回首间他突然看到一个坟头上的野草动了,动了,动了。刘东北扑过去,跪在地上。刘东北哭着说,你还是动了,你还是动了。爸。我妈失踪了,你如果看到她,你指引给我方向啊!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啦,如果找到她,我再也不让她去什么养老院了,我要带她离开这座城市,到S市去,即使生活再艰难也要在一起……等有一天,她也老了,我就把她的骨灰也送回来,给你们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