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北跪在那里,泪流满面,手抓着一把野草。他站起来,找了块石头,用手挖了坑,埋在坟前。这样下次回来,也许就不会这么费劲儿辨认了……为了保险起见,刘东北拿出手机,又拍了张照片。
刘东北决定下山了,他冲着那坟头晃动的野草挥了挥手,簌簌而落的草叶犹如那墓中之人的泪滴。刘东北泪眼中的坟山突然变得恍惚,那些坟墓纷纷脱离地面,犹如一个外星飞船的群体,准备逃离这个地球似的。刘东北抹了下眼泪,那些坟墓仍旧清晰地在那儿……在那儿……他仿佛看见天空的几朵阴云从上面下来,跪在大地上吮吸着那些乳房……
李嘉蓉来电话问,看到没有?刘东北说,没。李嘉蓉说,寻人启事,我已派人去贴了。刘东北说,好。李嘉蓉说,晚了,回来吧,明天再去找。刘东北说,我再转转。李嘉蓉说,好。刘东北说,我今晚也许不回去住了。李嘉蓉问,什么意思?你有地方住了吗?刘东北说,没呢。到时候看。李嘉蓉说,你要住旅馆的话,我们也可以给你报销的,但限制在标准间的房价。刘东北说,可以,我不会怠工的,我找的是我自己的母亲。李嘉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刘东北说,你就是那个意思。在我没找到我妈之前,你们还是有责任的,即使找到了,你们同样有失职的监护不力的责任。李嘉蓉说,是的,是的,对不起。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寻人启事已经贴出去一部分,明天可能就遍布市内的,县城我也会在主要车站网点让人张贴的。明天,我去派出所报案,让警察也帮着找。刘东北心里的火气多少消了些,人家这样说,也算尽力了。李嘉蓉又说,我这些天就住在养老院,直到找到你母亲为止。对了,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也许是你母亲出走的原因。那就是在你母亲出走前三天,她们屋的金美兰去世了。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好像是同一天来的养老院,处得像姐妹似的。金美兰的突然去世,对她的情绪影响很大。刘东北说,哦。现在关键是我妈去哪儿了呢?我什么时候能找到她。李嘉蓉说,我们也急啊!院里面的老人们情绪波动也很大的。甚至有人迷信说,是金美兰的鬼魂把她带走了,但……我还真派人去金美兰的墓地看了……没看到你母亲去过的迹象。刘东北说,闭嘴,我妈不会死的。李嘉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想念老姐妹金美兰去墓地看望金美兰……你是个敏感的人。刘东北说,哦。与其你在那里跟我叨叨,不如,你也到街上找我妈……马上就要入冬了……你想象过我妈如果找不到的话,她一个人……天寒地冻的……
撂了电话,刘东北气呼呼地在路上走着,目光注视着街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突然觉得把母亲从世界里面找出来,一双眼睛好像不够用。对于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还有周围的那些人,刘东北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注视和打量。它们是新鲜的,也是陌生的,他像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又像生活了很多年似的。可以说,熟悉和陌生都没有激起刘东北内心的爱,甚至有了恨意,是这个旧地把他的母亲吞噬了,还不告诉他,母亲在哪儿,任何讯息都不给他,让他在迷茫中找寻……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离开的话,会怎样?如果当初就这样在望城守着母亲,会怎样?是否连自己也陷入了更深的迷失之中?陷入了自戕的迷路?刘东北不愿意去想,不敢去想。他当年置身在这城市的时候,已预感到那种坍塌……他父亲的喊叫声,就是那只诺亚方舟上出去报信的乌鸦……但乌鸦并没有回来。望城这艘大船时刻都在下沉,他应该带母亲走的。刘东北心怀悔恨。现在,母亲失踪了,是对他最好的惩罚。母亲作为他生的一部分,他忽略了。他也相信很多人苟延残喘、疲于奔命地活着,对这一部分的生,都忽略了,忽略了。不是有很多人在质问,这个世界会好吗?每个人忽略掉的那一部分生,会让更多的人陷入生之困境……甚至变得更加冷漠和孤独。
路过煤矿门口的时候,正赶上下班,刘东北看到稀稀落落的工人从大门里面出来。当年门卫两边的大杨树早已被砍伐掉了,栽了棵被修剪过的柳树。即使树冠被修剪过了,但看上去还是张牙舞爪的,伸入这嘈杂的世界之中。
4
从竖井的坑木厂车站,刘东北坐上公共汽车,去镰刀巷。父亲工亡后,轧钢厂给了一个双室楼房,但他们根本没法去住,想想都觉得揪心,那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父亲死后没多久,母亲也从拖拉机厂下岗。母亲提议把楼房卖了。刘东北没意见,他是个敏感的孩子,甚至有点儿神经质。父亲的死对于他表面好像没有什么,但他的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悲恸。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没觉得什么,现在,他的一部分缺失了。父亲在那个家里从此成了缺席者。其实,刘东北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也很少和父亲说话。在小的时候,在某个雨夜他看到父亲赤裸着身体对母亲大打出手。那是一个暴力的父亲,刘东北仍记得父亲的器官低垂晃动着。有一次,刘东北用弹弓把家门前街道上的路灯都打爆了,被街道找上门来。他父亲只好拿出钱来赔,在刘东北放学后,父亲把他吊在屋子的房梁上,用皮带抽打他,母亲跪地哀求也没有阻止他对刘东北的鞭打。当父亲打累了,去上班后,母亲把他从房梁上放下来,用红药水给他擦着身上的伤口。可在安葬父亲那天,那些工友都说父亲是一个老实憨厚的人,这让刘东北想不明白。难道父亲只在这个家庭里充当着一个暴力的角色吗?在外面他却……一个人真的有两面性吗?在他趴在炕上,母亲给他擦拭伤口的时候,他说,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个狗日的。母亲含泪劝说着,你可不能那样,那样你可就真的是畜生啦,他是畜生,你不能是畜生啊!母亲说着,眼泪滴落在他的伤口上。他问母亲,我不会不是你们亲生的吧?我同学肖强就……母亲怔了下,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是我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吗?刘东北承认那个时期里,他怀着一颗杀父之心。也许是从他上工亡家属培训班、又被分配到轧钢厂工作后,他开始理解了父亲。那个工厂的环境里是会让人异化的……同时也说明父亲不是一个麻木的人,如果他麻木的话,就不会那样……也许每个青春期的少年都有一颗弑父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