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遇到一个青年,他穿着一身已经发黄的旧军服,大脚趾头穿通了旧胶鞋的帮,象一粒表面粗糙的卵石那样暴露在外。他袖手站在核桃树下,他说,我们这个地方太落后了,太封闭了。路又不好,难为你们来。我注视着他脖颈上鼓出的肌肉和筋条,大卫的脖子。我说,这棵核桃树是你种的。是呢。不单这一课,这些都是,还有李子树、板栗树花红树、我看见了他身后的一片小树林,而他的家就在这树林的边上。
有一家人邀请我进入他们的家,我看到他们正在世界以外,享用最后的晚餐。但他们中间并没有犹大。最后的晚餐将在另一个黄昏继续享用。我所谓的“最后的”,乃是相对世界的晚餐而言。在我的世界中,这样的晚餐已见不到,或者已经被视为“粗茶淡饭”。这是一间光线昏暗的房子,最里边是灶,烧的是柴。容貌美丽而结实的妇人蹲在灶旁。由于烟的熏燎,屋顶已经漆黑。犹如在黑夜,但下面是亮的,墙壁泛黄并正在向黑过渡,象一幅古老的宗教画的底色。屋子中间是一张矮腿长木桌,三块粗糙的木板子组成了桌面。上面放着一土碗肥腌肉、一土碗水煮萝卜、一土碗腌韭菜花、一盘火烧过的红辣椒、一盘苦刺花、一盘凉拌蕨菜、一盆苦菜、一瓶苞谷酒、一蒸笼饭。男人们靠墙屈膝坐在矮凳上。大家共用一个水烟筒轮流吸烟。酒盛在土碗里。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他们摹仿着普通话对我说了两三句。来。吃饭。你抽烟。他们又邀我进入其余的房间,这些房间与我所熟悉的住房不同,一个城里来的小偷无法在这些房间中进行偷窃。因为它们并没有某些司空见惯的家具,好让小偷立即判断出普遍地藏匿金银珠宝的地方。并且,所有的财富都是来自大地,除非把他们的土地偷走。在一个房间中,我看到一袋袋稻米和散堆在地上的玉米棒、土豆,一排腌制的肉块高挂在梁上。在另一个房间中,我看见一匹马和满地的稻草。在第三个房间中,我看到晾着一屋子的烟叶。
村长是一个相貌英俊但个子矮小的人。他穿着一件打篮球的红背心。露出了两只曾经盖起一座石头房子的手臂。在村公所里,他有一间办公室,摹仿着他的世界以外的样子,但他从来不正规地使用它。他在里面抽水烟筒。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篮球。在这里,各种比赛的奖品大多是蓝球。村长告诉我,他们以前主要种麦子、土豆、玉米,现在种了很多的烟叶。种烟叶卖给烟厂使他们的增加了很多收入。村长告诉我,明天要祭龙,后天要祭火。他们(将要祭祀的神祗)会保佑我们。
与流行无神论的世界不同,在这里,人们相信神依旧住在大地上,住在山林、水塘、灌木丛、老宅和祖先的坟地里。“须知,宽广的大地上,宙斯有三万个神灵”(《神谱》希腊·郝西俄德)。在《阿细的先基》中,被译成汉语的神至少有三十多个。…创世神阿底、造人男神阿热、造人女神阿咪、天神阿沙、大地女神阿兹、种籽之神忒别厄和尼别厄、雨神阿赫兹、风神赫梭、太阳之神阿洛、农神乃图坡、太阳女神吉莫涅尼兹、月神纳巴、星星神阿耐、云神涅姐、司管牛马牲畜的密枝神、水神、山神、司管纠纷的谩神、火神、叶神、大地之神、石神、树神、造天神朵热、造地神奶渥白、还有懒惰的男神尼吉兹阿波和女神尼吉兹阿娜……还有许多神记忆在活着的“先基”中,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一年中,每个月人们都要祭神,在一月,要祭年神;在二月,要祭密枝神;三月,要祭龙神;四月,要寂山神;五月,要祭谩神;六月,要过火把节,七月要祭祖先;八月,祭叶神;九月,祭地神;十月,祭石神;十一月,祭树神;十二月,祭天神……“要让神欢欢喜喜的”。
“三月的时候么,该祭龙(水神)神了。大龙么在塘子里,中龙么,在水塘边上、小龙么,在水塘底。把龙画在树上,把白猪抬到水塘边……用栗树针来祭,用松毛针来祭……四月的时候,要祭山神了,在寨子边上,有一张石桌子,把三岁的大公鸡,把三岁的大母鸡,红米和红酒么,放在桌子上。山神啊,我们敬你来了,我们的寨子,你要经常保护他……能干的神啊,我们不吃先献给你。”
我所见的祭龙是这样的。正午,人们陆续来到村公所,每个人都抬着一碗米和几柱香。他们是每户人家派来交祭神用的物品的。因为祭神要用很多的香柱,并且最后还要全村聚餐。而到山上祭神只是派一些选出来的年轻人和长老去,不能全村都去,更不能有女人去,否则神会被惊扰的,所以要把祭神的物品统一交纳。在村公所里,人群分成了两堆,一堆人在忙着分配日本进口的化肥、另一堆人在忙着交纳祭神用的米、香柱。人们并不觉得这两样事有什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