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毕摩(主持祭神活动的祭司)和长老们率先出发了。他们沿着盛开着各种花朵的山路,到达祭神的山下。他们在山脚下用树枝搭起一个避邪的门。随后,小伙子们扛着祭神用的大白猪来了,把白猪放下地从那个门里赶上山去。然后,毕摩和长者们继续上山,直达这个村庄每日饮用的泉水所在的源头,这是一个石头砌的水池,泉水从石缝里汩汩而出。长老献上香柱和大米。然后,毕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对大山,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估计,他表达的是对水的感激。
之后,跟着毕摩来到山上每年祭神的地方。这里有一棵被视为是代表神灵的大树。在树根上,毕摩和长老们再次献上了大米、香柱和他们编制的花环。年轻人宰杀了白猪。用树枝升起了火,支起一口大锅,把猪刮洗干净,猪头割下,用树枝挑着放进火里,烤香,也奉献到神树下。毕摩再次念念有词,表答他们对神的感谢。长老和年轻人一齐在神树前面跪下。毕摩敲着一个铜铃,对着神树诉说了很久。之后,大家把猪下水弄熟,吃掉。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人们才挑着宰好的猪下山去。这一群人逆着落日走下山冈朝他们的村庄走去的时候,被来自大地上的风吹得飘飘欲仙。
傍晚,盛大的乡村晚宴开始了。人们在村公所做好了饭菜,把姑娘们从山上背来的松毛沿村路铺起一条长五百多米的松毛席。饭菜就摆在上面。分成了很多份,每一份都是都是五碗菜。酒是用大桶装的。人沿着松毛席,坐在地上。毕摩祝酒,村长祝酒,歌手唱祝酒的歌。村长和歌手顺着宴席边唱边跳起了舞。数百个喉咙同时打开,酒象开闸的河流那样流淌起来。小伙子和姑娘们开始唱歌,在世界音乐史之外的歌声,犹如山冈上的泉水,犹如树林之声,犹如梦想中的神曲。
祭龙的次日是祭火。我所见的祭火是这样的。白天,有人开始在用竹蔑扎制火神,筋骨扎好,在外面裱上纸。然后用色彩(从城里面买来的颜料)把它画成一个似兽非兽的东西。到了下午,毕摩和长老们在村头的一群大树之间出现了。他们中间还有一个用铁皮桶罩了头,上面画着一个面具,身上穿裹着麻布的人。毕摩抱着一只将用于祭奠的白公鸡。他蹲到地上,敲着铜铃,念念有词。那个戴面具的人先围着一堆树枝蹦跳叫喊了一阵。然后蹲下和一位长老开始用一截木枝在另一截木枝上搓钻,一会儿,木枝就开始冒烟,手越搓越快,突然,火焰就象它最初出现在世界上那样爆发了,点燃了旁边的某种易燃的植物,很快,大火就熊熊燃烧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火,在我的记忆的终端只是一根涂着硫磺的火柴。他们在我眼前所做的事,只是记载于历史教科书的第一章或第二章中。我从未想到“钻木取火”“燧人氏”这些枯燥的概念会成为我眼前的火焰。一群赤身裸体,身上画着红色的图案孩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爬上了火旁的一棵树。他们站在树干上,嗷嗷地叫喊着。扎好的火神被抬过来了,它已经高高地坐在一个轿子似的杠子上,由两个人扛着。有人吹响了牛角,有人弹起了三弦琴、月琴、有人在敲着铜鼓。刚才钻木取来的火已经被盛到一个铁盆里,吊在火神的下面。毕摩出现在人群的前面,大家开始朝村庄中进发。许多人嗷嗷地叫着。一路走,一路有人把自己家火塘里的火灰用瓦片盛着,倒到火神下面的火盆里。孩子们蜂拥在后面,节奏一致地叫喊着。我挤在人群中,象喝了酒一样,有些惶惶恍惚。忽然间,我看见神祗们一个个复活,一个个从树林中,从田野、从水滨、从村庄中跳了出来。这并非我的幻觉,实际上这是一个个用各种材料装伴出他们想象中的神灵样子的村民。他们全是男子,每个人都是赤身裸体。有的戴着树皮做的面具,有的戴棕榈叶做成的面具;有的戴着树叶做的面具、有的在纸板上刻出鼻子、嘴巴、有的直接在脸上用泥炭、水粉颜料画出面具,有的用青苔、有的是用泥巴、有的用植物的汁液……很多人都在胸部画了乳房一样的圆圈,在背上、腿上画了各式各样的线条。有些人直接装扮成乳房高耸的女人,还怀抱着玩具娃娃。每个人的下体都被漂亮地装饰起来,有的拴着葫芦,有的拴着五彩的野鸡,有的拴着竹筒、有的人用麻布遮着、有的人用草叶遮着,也有人裸露着健硕的阳器,在上面涂抹了色彩……他们装扮成想象中的神祗的模样,或者猛兽的模样,每个人都自己创造了一种样子,没有重复的。他们雀跃着、高举着棍棒,叫喊着加入到火神的队伍里,边走边激烈地摇晃着下体,使生命的原始欲望被强烈地表现出来。就在数小时之前,我还见过这些沉默的人,在劳动和日常生活之外,他们的表情象是面对着鲁迅先生的闰土,与作家们通常描绘的他们的形容词似乎吻合:老实巴交、木讷、麻木不仁……但现在全变了,象一群发情的野兽,一个个成了生龙活虎,美奂美伦、幽默风趣、野性十足、赤裸裸……当然,也可以说成下流落后、厚颜无耻、发疯着魔……正象我梦想中的神子。他们朝着我大笑,做鬼脸,甚在我脸上抹一把。我衣冠楚楚,动弹不得。忽然,又出现了两队穿着彩色的阿细人服装的青年,一队男,一对女,男的每个人弹着一把大型的三弦琴,女的拍着巴掌,边走边唱,边走边跳一种用脚走出拍子的舞,也加入到人群里。这时候,狂欢的队伍已经有一公里长。在落日下的大地上,在梨花和桃花之间,灰尘迷漫、尖叫、牛角号、面具、锣鼓、人群旋转着向前移动,我以为我是进入了非洲的某个古老部落,进入了原始时代的狂欢中。我看见长老们在某个时刻跪下去,亲吻着冒着红色尘土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