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与江南读书人
一
中国历史的进程,大致可分为中原、中国与中华三个阶段。中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从远古的夏、商、周到秦、汉,以及中古的唐、宋、元、明乃至近代的清朝,无不定都于中原。在秦岭、太行山和燕山山脉的两侧,以及有着众多支流的黄河中下游两岸,皆为中原的范畴,涵盖今天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诸省。除了奠定江山社稷的中央政权,孕育中华文化思想内核的先秦诸子百家,十之八九也都诞生于中原。古人说“得中原者得天下”,是因为这里人口稠密,人才辈出,交通发达,物产丰富,占据了中原,就取得了号令天下的绝对优势。
在历史中,中原不仅仅是一个地域的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象征。从商代开始,在它的首都朝歌就可以获得丰富的物质生活以及高级的精神享受。这是一片政治色彩非常浓郁的土地,圣贤们要么掌控了国家的权力,要么拥有了化育苍生的能力。一代一代的人民,从婚丧嫁娶、祭祀仪典中建立了生活的秩序与传统;而一代又一代的统治者,也从兴亡盛衰、时序更替中认知了自己的宿命。中原是真正的文化高地,是中华文明诞生的摇篮。
当我们理解了中原的重要性与特殊性,好奇心会驱使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中华大地上,还有没有另外的地方能与中原媲美呢?
回答是肯定的,有!这个地方叫江南。
二
少时读唐诗,有两首诗读一遍就记住了,第一首是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第二首是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两首诗词,第一首描写的是风景,第二首描述的是人文。因为白居易《忆江南》表达的缱绻深情,我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想到了柳永的《望海潮》。无论是富春山居,还是钱塘江潮;或者是剡溪访友,还是枫桥夜泊,都令我心向往之。因为杜牧的《江南春》,我又想到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李白,想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陆游。南朝以及后来历朝建于江南的重要寺院,我差不多全都参访过了,无论是“悲欣交集”的李叔同,还是“僧衣葬我”的苏曼殊,都让我体会到了沉浸在暮鼓晨钟里的诗意。后来,读到唐代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如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韦庄对于江南,可谓爱之弥深了。王粲在《登楼赋》中这样表达:“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他的意思是说:再美的江山,只要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不愿久留。透过诗句看作者背后的人生,王粲表达的是一种“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句)的政治情结;韦庄表达的却是一种“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句)的文人情怀。通过历代诗人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中原是读书人心中的“故国”,而江南则是他们念想的家园,或者更诗意一点说,江南是中国文人的梦,是他们心中温暖的乡愁。
三
江南,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有着很大的伸缩性。从广义上讲,凡为长江之南,皆为江南。但人们从心理上接受的,则是狭义的江南,即今天的江、浙、沪及赣东、皖南一带。它的地域面积,比以河南为中心的中原甚至还要小。最为明确的江南概念,始于唐朝,贞观元年(627年),分天下为十“道”,其中有一个“江南道”,但辖区的范围限于长江中下游,并不包括浙江。那时的苏杭一带,属于浙江西道。如果浏览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行政区划的江南、地理概念的江南与文化范畴的江南,三者不尽相同。我心目中的江南,就是文化范畴的江南。
同一种文化的根脉,同一种人性的历史,注定他们聚居地文化的唯一性与独特性。但是这种文化的坚持与演变,也会受到气候与地域的限制。
江南处于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的地区。据竺可桢先生《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书所言,中国气候有着从暖湿逐步变得冷干的总趋势。相比于黄河流域,长江上游地区,江南的气象灾难就少了许多。但它仍不可能独善其身。有关资料显示,距今5300年至4000年的良渚文化,在钱塘江与太湖流域的突然中断,就是与降雨量增多,导致海平面上升而引发的特大洪灾有着直接关系。
比之岭南的温热、塞北的干冷,以及中原的冷热不调,江南在五千年中国历史中,是气候最好的地区,不是没有灾难,而是没有经历过灭顶之灾。四季分明,冬有雪,夏有雨,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是雨水最为充沛的季节。日照与雨水,保证了农作物的茁壮成长。太湖熟,天下足。从宋朝开始“国家根本,仰给东南”,兹后,江南一直是国家的经济中心。
温和的气候,充足的水源,宽阔的平原以及绵延的丘陵,使江南成为中国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江南的人口一直都在增加。甚至中原的战乱,也往往会给江南带来繁荣的福祉。
四
有一个历史名词叫“衣冠南渡”。对于江南来说,这个词意味着文化的升华、人口的红利。为什么这么说呢?
衣冠南渡一词出于唐代史学家刘知己《史通·邑里》,原指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大批中原士族随着晋王室背井离乡,迁徙到江南居住。此后,这个词语成为熟典,专指为躲避战乱的中央政权在中原无法坚持而搬迁到江南,随行有大量的官僚及贵族。
在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衣冠南渡,一共发生过三次。第一次是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第二次是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第三次是导致北宋崩溃的“靖康之乱”。
永嘉之乱发生于晋怀帝当政时的公元311年(永嘉五年)5月27日;安史之乱发生于唐玄宗在位时的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12月16日;靖康之乱发生于宋钦宗登基的第二年即公元1127年(靖康元年)。这一年春节,北宋首都汴京被女真人的部队攻陷,徽宗赵佶、钦宗赵桓父子二人被金军掳入大营。这三次衣冠南渡,前后相隔了800余年。晋元帝司马睿逃离洛阳,渡江至南京(当时称建康),建立了东晋;安史之乱后,离开中原的唐皇室也是逃至南京(当时称金陵),建立了南唐;靖康之乱后,徽宗的九太子赵构仓皇南渡,在临安(今杭州)建立了南宋。经过这三次政权及士庶的大规模南移,中国的经济中心,最终也从中原地区转移到了江南地区。
尽管从良渚文化中,我们看到了太古时期在这一片水乡泽国升起的文明的曙光;从《越绝书》与《吴越春秋》中,我们可以窥测春秋至战国时期,这一地区诸侯的此起彼伏,经济发展的盈虚消长,但从总体上看,远古的江南仍然是潜龙在渊的蛰伏期。晋元帝的第一次衣冠南渡,从文化角度看,则是江南的里程碑式的事件。东晋政权大约持续了100年的光阴,兹后的江南转入南朝。南朝是宋、齐、梁、陈四个朝廷的总称,总共有170年时间,四个朝廷最长的国祚(读“作”zuò)95年,最短的只有23年。昏庸的皇帝,短命的君王,多半都成为历史的殷鉴,后世的笑柄。
但我们不能不看到,政权在哪里,中心就在哪里。之所以会有“条条道路通罗马”这样的说法,不为别的,就因为罗马一度是整个欧洲文明的中心。在南北朝时期,分裂的中国形成了两个中心,一个是胡人政权控制的中原,一个是以汉人政权控制的江南。北朝历经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皇帝均出自鲜卑族。北朝的统治者们采取的文化政策往往互相抵触,北魏极力推动汉化,北齐又竭力保持胡化,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胡汉融合。以儒家为主、道家为辅的中原文化,遭到了空前的挑战,留在中原的缙绅贵族为求生存,不得不放下身段,与胡人的统治者小心翼翼地进行沟通与交涉,文化的优越感丧失净尽,优雅的君子变成了威权的难民。结果,经过几代人的改造,中原的士族几乎消失殆尽。
而此一时期的南朝,虽然每一个王朝都很短暂,但所有的皇帝几乎全是汉人。在中原遭到摧残的汉文化,在这里却得到了很好的保存、传承和蓬勃的发展。我们今天说,中华文化是中华大地上所有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但无可否认,中华文化的主干是汉文化,它最初的摇篮在中原。衣冠南渡之后,江南承继了汉文化的根脉。如果说,中原是汉文化的原乡,江南则是汉文化的第二个故乡。
在公元3世纪到6世纪之间,中原的“胡化”与江南的“汉化”,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文风景南北相同的,就是佛教开始大规模进入中国。北朝的佛教自鲜卑人创建的北魏开始,开凿了很多石窟,如云岗石窟、洛阳龙门石窟等等。而在南朝,无论是萧梁还是刘宋,甚至纨绔子弟一样的陈后主,以及南朝之后仍离不开江南的喜怒无常的隋炀帝,对佛教的痴迷都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曾说过,风俗自下而上,风尚自上而下。皇帝的嗜好与推崇,是对社会活动的最大引领。皇帝既然佛不离口,达贵官人便争相皈依,甚至舍家为寺,老百姓也无不捐资建设丛林。杜牧所言“南朝四百八十寺”并非虚言。那一时间,不仅仅是在江南,被南朝控制的上至巴蜀、中据荆楚及下依吴越,都沉浸在寺庙建设的热潮中。至今,在长江流域还能看到一些保存下来的南朝寺庙,如四川新都的宝光寺、重庆北碚的缙云寺、湖北当阳的玉泉寺、江西庐山的东林寺等等。当然,保存最多的南朝寺庙,还是在江南的核心地区即现在的江浙一带。
南北朝时期,是佛教进入中国的第一次浪潮。所不同的是,北朝佛教保留了印度佛教的洞窟朝代。而在南朝,佛教不再只是存在于山野,而更多地进入了城市。洞窟的佛像有时会遭受雨水侵蚀,长满青苔,甚至坍塌;但建在城中的寺庙却有众多僧人拂拭照料,常常焕然一新。中原与江南两地的统治者们,由于文化的选择与民族的禀赋,接受佛教也表现出不同的特点。胡人更多地选择了继承,而汉人选择了创新。这种选择不仅仅表现在形式上,还表现在理论上。
天台宗的创立,应该是佛教中国化的第一个里程碑。出生于湖北公安县的智顗,俗姓陈,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由于厌恶尘世,很早就出家为僧,他虽然出生在江汉平原,但他出家后的活动范围,基本是在江浙地区。由于他留心佛理,对《妙法莲华经》钻研尤深,经常在金陵、临安、扬州等地大寺中讲座,其盛况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先是名动京师,继而闻名朝野,先后成为四朝“国师”。他曾为陈后主与隋炀帝剃度,作了一个姿态性的出家仪式。隋炀帝尊称他为“智者大师”,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非常轰动的事件。智顗是政统与道统以及民众都尊崇的大师。他发展了自己的老师慧思“一心三观”的理论,认为我们看到的世间有三千种,每一种都存在于自身的“一念”之中,这就是著名的“一念三千”之说。在他的思想弘扬中,中国佛教的第一个宗派产生了,这就是天台宗。
这个宗派因为发脉于《妙法莲华经》,因此也称法华宗。智顗喜欢天台山,得到皇家的支持,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国清寺。以他常住的地方命名,所以这个宗派也叫天台宗。湖北有三个人,他们的家乡在荆州,但一生的事业在江南。第一个是伍子胥,他从楚国逃难到苏州,帮助吴王阖庐成为南方霸主;第二个是智顗;第三个是陆羽,他在杭州写出《茶经》。在佛教领域,智顗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大师,是佛教中国化漫长道路的开拓者之一。因为他的功绩,世人称他为“东方小释迦”,把他称为“中国的释迦牟尼”,在他之前的僧人中没有,之后也没有。
现在经常听到有人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以藏族人为代表的诸多兄弟民族,信仰是非常坚定的。汉人的信仰,波动性比较大,从无到有,从怀疑到狂热,又从狂热到平淡。从庙堂到民间,又从达贵官人到普通民众,此起彼伏,潮涨潮落。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可以判断,江南地区的佛教信仰,较之其他的汉人聚居区,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一点,也可以归功于衣冠南渡。
五
前面已经说过,持续八百年的衣冠南渡,让江南继中原之后成为中国的第二个文化高地。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文人的政治情结在中原,文化情结却在江南。这一点在南宋时期表现尤为突出。
出生于越州山阴的南宋大诗人陆游,一岁时,北宋即灭亡,第三次衣冠南渡,贯穿了他的童年与青年。因为宋、金南北分治,陆游从未去过中原。但是,他85岁那年去世时,留下绝笔诗《示儿》: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比陆游晚生了129年的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早就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吴兴人。我想,他的远祖肯定是衣冠南渡的簪缨旺族。但那一次靖康之难,他只能从记载与传说中获知。真正让他体会到亡国之痛的是南宋的灭亡。这位名垂千古的大艺术家,反省自己的家国之恨,写了一首《岳鄂王墓》,中间两句是:
南渡君臣轻社稷,
中原父老望旌旗。
陆游是江南原居民的族裔,赵孟頫是南渡人的后代。可是他们对于中原都有着躲绕不开、挥之不去的乡愁。这乡愁不是淡淡的,而是浓得化不开,既联系着个人的命运,更附着于社稷。
皇帝级的江南文人,应属南唐后主李煜了。赵孟頫的远祖赵匡胤统一中国,灭掉了定都金陵的南唐。当了俘虏的李煜,被押解到黄河边上的汴京。北地的奢华又怎能与南地的胭脂相比?深沉的去国怀乡之痛,让李煜写下了好多脍炙人口的佳作,《虞美人》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据说宋太宗赵光义看了这首词后,惧怕李后主逃回江南复辟,故下药将他毒死。可怜的绝代词人李煜,在41岁时死于非命。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立下一条规矩,告诫后代的皇帝们不可杀害文人。李煜可能是唯一被杀的一个文人。不过,如果李煜不是南唐的皇帝而只是一个诗人,相信他也不会遭此毒手。
李煜的词凄婉、艳丽,以堪称世界上最美的诗,换来生命的摧残与凋谢,后世没有哪一位文人的命运比李煜更为悲惨。相比之下,出生于杭州临安的钱镠,日子就好过多了。钱镠出身贫民,24岁应召成为乡勇,后因军功累升军职,二十二年后控制两浙,成为一方诸侯,又过了十年,被篡唐称帝的朱温封为吴越王。公元932年,81岁的钱镠在吴越王的任上去世,可谓善始善终。
我之所以提到钱镠,乃是为了将他与李煜对比。钱镠也喜好写诗,但存世的诗作只有三首。在五代十国时期,他的诗也算不上上乘之作,但他却因为一首诗而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笑话。
与钱镠同时期的大和尚贯休,也是浙江人,7岁时在家乡兰溪出家。一生苦节厉行,其诗作、画作皆名冠一时。唐朝灭亡时他已届晚年,但他仍离开家乡前往蜀国。蜀主王建接见他称其为奇才,封他为“禅月大师”。70多岁他返回家乡,为了晋见开府于杭州的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的钱镠,他写了一首《献钱尚父》,专程从挂单的灵隐寺送往钱府,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钱镠看了这首诗非常喜欢,他让门人转达他的意见,若要接见贯休,则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即将“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改成“一剑霜寒四十州”。贯休听了断然拒绝,因为钱镠平定江南,只平定了十四州,若改成四十州,这就不是一般的夸大其辞,而是贪天功为己有了。贯休说:“州难添,诗亦难改。”接着又写了四句诗送给钱镠: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钱镠与贯休,都是杰出的浙江人。但文武之别,让两人坐不到一条板凳上。钱镠觉得改一个字有什么难的?贯休觉得改一字就成了拍马屁。放在现在,钱镠哪用得着让你贯休改,他自己就动手改了。由此可见,钱镠还是尊重文人的。
钱镠还有一件文学佳话,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就是他为后世留下了一封最短的、也是最美的家书。他的夫人回娘家住了些时,他想念夫人了,就写了一封信去,只有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写的很美!意思是说:你看,田埂上的野花都盛开了,你是不是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回来了?这比我们今人的一些微信短信美多了,也可算是江南风雅之一例。
宋太祖如果像钱镠这样,就不会毒死李煜了。他可以把李煜找来,对他说:“你不要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你要改成‘春花秋月已经了,往事全忘掉’,朕就赦你不死。”由此可见,江南与中原的政治家,处理事情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李煜说“雕栏玉砌应犹在”,贯休说“满堂花醉三千客”,简简单单地描述,就让我们领会了什么叫锦衣玉食,什么叫富贵薰天。看了他们的诗,让我想到那句老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种赞美,绝非虚言。
六
春秋时期的政治家管仲曾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南的发展史印证了这句话。
江南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因为太精致、太甜腻、太温润、太舒适,它似乎不大适合政治家的生长,却是读书人、是文学家与艺术家的天堂。当然,这片土地也诞生过杰出的思想家,如南宋的朱熹,明朝的王阳明等。但与中原的孔孟相比,他们的思想不是体系,而是脉络;不是创见,而是发明。他们很少仰望星空,却时时都在俯瞰大地。
南宋之后,拜政治中心南移以及经济高速发展之所赐,江南的文化成为中华文化最为眩目的彩霞。南北朝时期应运而生的佛教信仰,以及南渡君臣带来的中原的风雅,是江南文化蓬勃发展的两大支柱。
江南仿佛是一片温润的田野,吸纳着来自不同区域、不同族群的文化雨露。第一次衣冠南渡之后的一千年,江南在学习中博采众长;第三次即赵宋王朝南渡之后,江南开始它的文化的第二个一千年,这一阶段,江南文化开始塑造自己,丰富自己,超越自己。在良渚文化的废墟之地上,一座又一座新的文化圣殿又建立了起来。它们首先是寺庙,然后是书院,是道观,是茶楼,是秦淮河两岸的瓦肆勾栏,是西湖岸边的画舫、青楼和红馆,是绍兴的山阴道,是苏州的香雪海,是扬州的平山堂,是宁波的天一阁……
说到天一阁,首先得说说它的创建者范钦。他在公元1532年(嘉靖十一年)考中进士后,第一个像样的职务是随州知州。随州在今天的湖北,春秋战国时的曾国、随国都在那里。著名的曾侯乙编钟也在那里出土。在范钦之前,还有一个比他更为著名的人物当过随州的主官。不过,那时的官职不叫知州,而叫刺史。这个随州刺史就是日后建立了隋朝的杨坚。杨坚立国号为“隋”,与他曾出镇随州有着直接的关系。
范钦出使随州时,曾侯乙编钟还埋在地下,但杨坚的故事已在当地流传。杨坚是帝王,却是武夫出身。范钦最后虽然被朝廷任命为兵部右侍郎,与军事沾了一点边,但没有到任就回到了家乡。他骨子深处还是一位书生。
他一生好读书,从博览群书到收藏群书,直到创建天一阁。据介绍,范钦重视同代人的著作,藏书也以明刻本为主,尤其是明代地方志、明代政书、明代诗文集等等,蔚为大观。由此可见范钦的藏书选择,一是“厚今薄古”,二是当代史志是收藏重点。
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被后世指斥为文化浩劫。也有一种说法:秦始皇焚烧的书,多半是六国的史书。他这样做是因为统一中国之后,害怕被灭掉的六国遗民怀念故国,企图恢复过去的国家,这一点是秦始皇绝对不允许的,于是他下令焚毁六国史书,坑杀六国的读书人。后世的咒骂他听不到,但当下的反抗秦政的力量,他必须一一肃清。
欲灭其国,先灭其史,这是统治者惯常的手法。欲爱其国,先述其史,这也是统治者推倡的事情。南宋之后,江南文人的爱国情绪,大都表现在他们的诗文与史著中,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笔记这一文体开始在江南流行。如果说官方修的是正史,那么,笔记则是文人著史的一个范例。笔记不全是史,凡为官之经历,旅途之见闻,读书之辩论,学问之杂识,皆可入集。因此,读一部文人笔记,则能知道这个文人的阅历、见识,并能领略他所处时代的朝廷制度、民情风俗。
我写历史小说《大金王朝》时,就采用了不少笔记文中的史料。如陆游《老学庵笔记》,书中提供了大量的正史所不载的细节,如:
靖康二年,浙西路勤王兵,杭州两千人,湖州九百一十五人,秀州七百一十六人,平江府一千七百三十八人,常州七百八十五人,镇江府六百人,一路共六千七百五十四,以二月七日起发,东都之陷已累月矣。
从这段记述,我找到了李纲等主战派大臣提出的勤王之计,颇受主和派大臣干扰而不得实施的佐证。
又如:
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卤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卤豉旋鲊瓜姜。看食:枣个子,随饼、环饼。
从这则记录中,可知道南宋朝廷国宴的饮食标准,菜单中竟然没有提到酒,女真人可是无酒不餐的。
我还想提另外一本笔记,即赵彦卫撰写的《云麓漫钞》。赵彦卫祖籍河南开封,但他是南渡子弟,1140年(宋高宗绍兴十年)出生于江阴(今江苏)。他的《云麓漫钞》涉猎面广,但其史记部分,也有许多可采之处。如:
张忠文公叔夜嵇仲,靖康间以南道总管知邓州,首提兵勤王,以不推戴异性,取达军前……丁未年三月二十七日离京北去,道中不食。至白沟,或曰界河也,仰天大呼,遂不复语,明日薨在易州孤山寨,五月十六日也。
由此我们知道,张叔夜不但是提出带兵勤王的第一人,汴京沦陷后他还在城内,因反对张邦昌称帝而遭到迫害,最后被金兵押解离京北上,过当时的界河白沟绝食而死。这一则史料,在宋史中并未记载。张叔夜的勤王之举以及他对赵宋王朝的忠诚,显然没有达到恰当的评价。
历史不是一门小学问,离开了历史,所有的学问都无可凭借。正史的撰写者,其史观与史识,代表的是他所服务的王朝;民间的著史者,多半会为我们透露些历史的真相、真实的声音。或者说,更接近于民众的视觉、旁观者的立场。内中所展现的反省的力量、洞察的本能,常常会让我们获得莫名的惊喜与新鲜的感受。
二十多年前,我在创作《张居正》这部历史小说时,也有三本笔记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本是《万历野获编》,一本是《菽园杂记》,一本是《松窗梦悟》。《万历野获编》作者沈德符,浙江嘉兴人;《菽园杂记》作者陆容,江苏太仓人;《松窗梦悟》作者张瀚,浙江杭州人。还有两本笔记也在我写作的参考书目中,一本是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一本是陆粲的《庚巳编》,李诩是江苏江阴人,陆粲是苏州人。这五部笔记的作者,都是江浙人氏,有的是南渡子弟,有的是本土书生。除陆容出生于15世纪中叶,余下的四位都是16世纪出生的人,与天一阁的创建者范钦都处在同一时期。他们的身份也极其相似,聚官员与学者于一身。这些人中,张瀚的官最大,当到了吏部尚书,范钦的官不大不小,搁在今天,也是“副部级”官员。应该说,他们留给后世的并不是官阶政德,而是他们的著作。他们没有一个人是以历史学家的身份传于后世的,包括前面提到的陆游与赵彦卫,但他们对历史的贡献,是让我们看到了历史最为璀璨的篇章。一部笔记是一颗珍珠,无数的珍珠串连起来,便是浩瀚的历史星空了。
所以,在江南读书人,或曰江南文人这个群体中,范钦的贡献是独特而杰出的。他热衷于收藏当代人的著作、史志、文集,这是何等的远见卓识,他是在收藏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收藏江南历史的一片星空。
七
记得我第一次来天一阁,迄今已经十几年了。那年我是同邵燕祥、方成、流沙河、王春瑜、陈四益几位老先生一起来的。如今,已有好几位作古了,当时最年轻的我,也快要进入古稀之年。那一次参观,因为时间匆忙,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回到宾馆后,我还是写了一首诗:
书香自古除铜臭,国运何须拜锦囊。
阁上风霜除欲尽,人间智慧味偏长。
重读十五年前的这首诗,我感到“铜臭”这两个字可能会引起人们的误解。我并不排斥财富,一个健康的社会,也一定是仓廪实与知礼节两方面美美与共的社会,金山银山与绿水青山一点也不矛盾。我说的铜臭,是指财富拥有者用金钱作为评判社会的唯一标准,拥有财富不是罪恶,但“为富不仁”一定是罪恶。范钦家境殷实,他没有把金钱土地传给子孙,而是创建了一座天一阁。所以,书香中可以看到人格美,也可以看到家国情怀和社会美。这与我们今天正在探索的“在共同富裕中实现精神富有,在现代化先行中实现文化先行”的道路,是一脉相承的。只要天一阁的书香在,这绿水青山中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处乡村有书香滋润,我们江南的锦绣就会永远存在。
河流是文明的摇篮
2008年上海世博会,我受命担任建造湖北馆的总策划,我为它提炼的主题是:水是我们的历史。这不仅仅是因为流经湖北的长江干流长达1061公里,还因为荆楚大地是千湖之省,长江的众多支流在这片大地上流淌,给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子民带来无尽的恩赐。
人类历史最初发生的地方,都是在水边,无论是游牧民族还是农耕民族,概莫能外。水是生命之源,逐水而居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特征。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都将哺育他们成长的河流称之为母亲河。尼罗河之于埃及,伏尔加河之于俄罗斯,印度河、恒河之于印度,黄河、长江之于中国,几乎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文明都是在不同河流的两岸展开。人类离开了水,犹如婴儿离开了母亲。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都发源于土耳其东部的高原,两河的源头相距不到八十公里,这种地理特点与黄河长江有相似之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最终汇流成阿拉伯河,注入阿拉伯海,所以它们是一个水系。两河上游的巴比伦人,中游的阿拉米人和下游的赫梯人,为两河文明作出了杰出贡献。
黄河与长江,也可以称之为中华民族的两河文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有一块巨大的平原,叫美索不达米亚。黄河与长江之间,也有一块巨大的平原,我们称之为中原。阿拉伯半岛上的两河文明,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得到充分而灿烂的体现。穿过五千年的漫长岁月,我们仍能感受到它的辉煌。在人类文明史上,可以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媲美的,则是黄河与长江之间的中原了。
中原是中华文明的最早诞生地,我们传说中的炎黄二帝,以及尧舜禹汤等等,都曾在中原上演过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剧。古人说“得中原者得天下”,指的就是中原在中华民族享有的独一无二的特殊地位。如果说道德是历史的奠基石,智慧是历史的推动力,那么中国的中原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前提下,产生了“仁”,这是道德的内核;最初的中原人又在太阳崇拜的基础上产生了“天人合一”的天命观,这是智慧的内核。“仁”与“天人合一”是中原文明的显著特征。在公元前十世纪左右,阿拉伯半岛的两河文明与中华大地上的两河文明各自诞生了一个强大的帝国,中原的帝国是周朝,美索不达米亚上的王朝叫亚述帝国。周朝的疆域第一次从中原扩大到了西北的昆仑山脉以及长江以南的广大区域;而亚述帝国也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亚非两洲的军事强国。追根溯源,亚述帝国的建立者是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闪米特人,这是一个有着历史确切记载的战斗民族,因此,亚述帝国是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周朝的建立者是西北的羌人,早在建国前的几个世纪,这批羌人就由游牧民族变成了农耕民族。游牧民族是自然资源的享用者,而农耕民族是生产及生活资料的创造者。不同的身份决定了距今三千多年的这两个强大帝国截然不同的文明特征。道德与智慧,让周朝敬天法祖,循规蹈矩;武力与掠夺成了亚述帝国的立国之本,扩张之因。文明的分野在于是神性主导还是人性发挥。在公元前十世纪,两个文明的分歧越来越大,在传承上各自有序,各自壮观。也可以说各强其强,各美其美。文明的多样性反映了人类的丰富性。“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只要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没有断流,只要黄河与长江还在澎湃,只要地球上所有的母亲河都还在不舍昼夜地流淌,我们的文明就会奔流不息。
大河文明这个定义,既准确也不准确。水既是哺育人的母亲,也是吞噬人的野兽。水利与水患,总是结伴而行。最初的人类,是惧怕大江大河的,所有大河的入海口,都有一个冲积平原,如黄河入海口,长江入海口及珠江入海口等等,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冲积洲平原都是人间的第一富贵之地,但那只是人类掌握了化水患为水利的能力之后。此前,洪水应该是人类最为惧怕的灾难。《圣经》中记载了诺亚方舟的故事,就是人类惧怕洪灾的生动体现。无法抵御的滔天洪水,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在中国的历史传说中,大禹治水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因为他能够驯服洪水,所以他成为老百姓爱戴的领袖而得到了王位。楚国的孙叔敖也是一个水利专家,因此他成为了楚国的令尹(相当于宰相)。从水利专家衍变成政治家,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并不少见。
崇山峻岭,道路阻隔会让那些居住于此的原居民更加孤立,“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形在上古很长的时期,成为历史的悲惨景象。封闭的、狭隘的环境不可能有大的文明的体系诞生。流动性、开放性是文明产生与发展的必备条件。
透过理性分析,我们看到澎湃的江河既孕育了文明,也摧毁了文明。水利让我们获得了生机,也看到了无常。远古的人类是如何趋利避害,既依赖水又躲避水呢?最早的人类肯定没有挑战大江大河的勇气,他们会选择一些较小的河流来作为自己的定居地。当然,他们也不会直接住在河边,而是选择河边的高地。所有大江大河都会有一个发达的水系。一些支流便成了远古先民的家乡。楚国的第一个都城丹阳,即丹水之阳。丹水是汉水的支流。得水利与地望之便,楚国迅速强大起来,加之治水能力的提高,最终选择沮漳江汉之间的郢作为都邑,郢都建在江汉平原上,进出城邑既有陆路之门,也有供船只进出的水门。这样的都邑在战国时期是绝无仅有的。
楚国曾经是长江流域的霸主。而同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则是黄河流域的一时之杰。人们通常用表里山河形容晋国的地理形式,山,指的是太行山与吕梁,河却不是黄河,而是黄河的支流汾河。表是山,里为河。《山海经》记载:“管涔之山,汾水出焉。”几年前,我去过管涔山,也探访过汾河之源。在这条河流的两岸,春秋以降的历史遗迹非常之多,最早的遗址,莫过于4100多年前的陶寺,那里是尧的都城。尧在这里留下了一座观象台,可以说,中华时间就是在陶寺诞生。
在长江的支流诞生了楚国,在黄河的支流诞生了晋国,秦国在渭河流贯的关中崛起,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所以,在关注大河文明的时候,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眼光投向这些大河的支流。近些年来,我造访过不少世界各地的河流,如果有可能,我也会去这些大河的支流探访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城邦与都邑。几年前,我专程造访了蒙古高原的西拉木伦河。《吕氏春秋》与《淮南子》将这条河列为中国六大河流之一,它发源于大兴安岭的克什克腾山地。西拉木伦河以及老哈河、大凌河的两岸诞生了距今约五至六千年前的红山文化,它的文明的发育期早于黄河流域。公元十世纪初,契丹人在西拉木伦河边上的临潢府(今巴林左旗)建立了辽国。这个曾经雄踞一方的草原帝国,继承并拓展了红山文明,对游牧与农耕两种文化的融合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契丹人的国祚持续了两个世纪之多,取代它的女真人在松花江的支流按出虎水建立了金国,大约一个半世纪后,又一个游牧民族蒙古横空出世,成吉思汗让松散的蒙古人结成强大的同盟。蒙古铁骑不但横扫了欧亚大陆的尼罗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阿姆河、多瑙河与伏尔加河等等,他们也从成吉思汗的家乡鄂嫩河出发,一路向南,不但渡过了蒙古高原上的所有河流,还跨过了海河、淮河、黄河与长江、珠江、澜沧江等等中华大地上的河流。
成吉思汗建立了蒙古帝国,但这是一个习惯住帐篷的英雄,他对任何的城市乃至固定的住房都毫无兴趣。蒙古帝国的首都哈拉和林是成吉思汗的第三个儿子、汗位继承者窝阔台建造的。在十三世纪的中叶,那里一度成为世界的中心。新冠疫情暴发那一年的秋天,我来到哈拉和林的废墟,九个世纪前的繁华已经像浮云一样飘散,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废墟旁边的鄂尔浑河,依然默默地流淌。在河边上,我想起成吉思汗的一句格言:“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
河,这一个词,在不同语境下含蕴着不同的意象。“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战争的誓言;“落月摇情满江树”,这是文明的浸染。河流,会因为战争的摧残而哭泣;但有的时候,战争也会将河流的命运改变。
在鄂尔浑河岸边踱步的第二年夏天,我又来到内蒙锡林格勒草原深处的金莲川,这里也有一条河,叫闪电河,它同西那木伦河一样,也是发源于大兴安岭伸延到蒙古高原的克什克腾山地,西那木伦河是辽河的上游,最终流向了渤海。闪电河是海河的上游,它最后也是汇入了渤海。继鄂尔浑河边上的哈拉和林之后,闪电河边上的金莲川再次被蒙古人选择作了都城,不同的是,哈拉和林是蒙古帝国的首都,而金莲川则是大元帝国的首都。
蒙古帝国只能代表蒙古民族的辉煌,而大元帝国却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值得骄傲的朝代。最终,创造大元帝国的忽必烈并没有在金莲川呆得太久,而是决定将首都迁到北京。仅仅只是热爱家乡的河流,那是一个有着乡愁的英雄;热爱天下所有的河流,才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圣贤。
一条一条的母亲河,一条一条母亲河上的众多支流,养育了人类,尔后人类又养育了文明。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曲折的。它有时可能像明月下的箫声那样飘逸,但更多的时候它是枯燥的,只有回头时,你才看得见它的灿烂;有时候,在你的生命周期内,你发现时光过于冷漠,你想象中的理想国永远是一个抓不住的梦。但是,当你的子孙们置身于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们又会羡慕祖先们那种悠哉游哉的生活。从表面上,文明是非常复杂的;其实,文明是简单的。文明是一种习惯,文明更是一种本能。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民族呈现的文明形态不一样,是因为各自的生活习惯与风俗不一样。
水养育了人类的历史,大江大河水流澎湃,但文明的发展不一定跟着一起澎湃。黄河是中国北方的母亲河,我们歌颂它,却也不能忘记松花江、辽河、海河等等;长江是中国南方的母亲河,我们赞美它,同样不要忘记了淮河、汉江、澜沧江、珠江等等河流。水养育了人类的历史,但众多的河流才是文明的摇篮。除了河流,还有湖泊、海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果我们要做仁慈的人,就要学会高山仰止;如果我们要做智慧的人,就要明白上善若水。仁慈与智慧合起来,就是文明。
九曲黄河第一湾
躺在若尔盖草原的怀抱里,你显得如此娴静。这是黄河吗?我问自己。
七月份的若尔盖草原,每一步你都踩在海拔3400公尺以上的芬芳里。“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唐诗人白居易的佳句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一片又一片的碧草,一丛又一丛的野花,还有那一湾又一湾的流水,一群又一群的牦牛……时光在冉冉升起,在披着五彩经幡的白塔上踱步;时光又在缓缓逝去,在你的蓝缎子一样的波浪中漂浮。
从唐克镇出发,我来到面对着你的一面铺着天鹅绒样的草坡上,看着你的蜿蜒的流姿,我潜藏的丰富的感知一下子被激活了。没有一丝喧嚣,却有实实在在的妩媚;没有半点浮尘,却有空空阔阔的宁静。
这是黄河吗?我再一次问自己。
你从卡日曲来,那里有五眼泉水,那是你的源头;你从约古宗列来,藏人称那里是“炒青稞的浅锅”,那里是你的第一条水量充沛的源河;你从扎曲来,那一条源流发源于查哈西拉山的南麓,这条河经常断流,但它也是你的源流之一。
当三条细小的源流汇合,穿过阿尼玛卿与卡里恩尕卓玛两座雪山(藏族人称这两座雪山为金童玉女),你向着大海的行程才算正式开始。
两座雪山之间的盆地很小,这处名叫星宿海的地方,还不足若尔盖草原的十分之一呢,但那里有藏羚羊、石羊、红狐啜饮你的流水;有金莲花、垂头菊、龙胆摇曳你的灿烂。金童玉女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离开家乡,一经启程,永不回头。你没有离开家,只是扩大了家的范围;你也没有告别亲人,在你的五千五百余公里的行程上,你碰到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处村庄,每一个人,都不陌生,都不隔阂。除了亲人,就是故人。你的起点也是我的起点,你的归宿也是我的归宿。在你的字典里,没有遥远,没有古老。你的历史属于中华,你的生命属于神话。
如果把你的全部流程比作一个生命,青海卡日曲则是你的摇篮,山东东营的入海口是你的归宿。当你数百公里来到川西的若尔盖,如同你离开了襁褓,离开了摇篮,你蹒跚学步的童年开始了。
在记忆中,我的童年乃至少年一直是害羞的。那时的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我贪玩,却又常常用大人灌输的道德约束自己。有贤人说,道德感太强的人,想象力一定萎缩。这一点,用不到我身上。坐在家乡的小河边,我常常想入非非。从飞鸟虫鱼,到日落月起,我想象它们的语言与亲人,它们归家的路。因为用幻想感知自然,所以我后来成为了一名诗人。
现在,我遇见了同样是童年的你,似乎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拘谨与天真,但你不仅仅如此,你从容而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你的身上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左边是甘肃的玛曲,右边是我脚下的若尔盖,你在两地之间蜿蜒,再蜿蜒;曲折,再曲折。在川西的崇山峻岭,有三支远征的红军队伍汇合于这里的佳话。而你也是这样,在红原县境内的横断山脉的两座雪山上,流出了两条支流:白河与黑河。而你的名字叫黄河,在玛曲与唐克镇,黑河与白河与你汇合。黄、白、黑三种颜色,三股水流,汇聚成眼前的一脉清波。藏族人把河流称为曲,这是因为受了你的形态的启迪吗?黄河第一湾最美的就是曲线,和谐而又温柔的曲线,吸纳着天地的灵气,吸吮着草原的安详。在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佛陀的庭院里,做一次亲吻神秘的逍遥游。如此愉快的闲庭信步,这是你出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这里,你就告别了童年。在充沛的野性爆发之前,你在这里徘徊、冥思,你把你柔软的且飘动的曲线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
站在山坡上,我似乎闻到你的呼吸,我不知道你是离我而去,还是迎我而来。排排林木,簇簇山茶,朵朵帐篷,茵茵绿草,都在你的身边一一展开,它们镶嵌着你,如同镶嵌自己的心灵。
你的岸边,布满了沼泽与茂盛的绿茵,我发现了在浅水中与岸滩上生长的大叶藻。这大叶藻有很多的别名,诸如锦葵、钟铃带、附生草、黑雁草等等。在飞翔着黑颈鹳与白天鹅的天空下,在奔跑着河曲马与野牦牛的大地上,大叶藻伴你而生,这让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大叶藻富含各种氨基酸和磷脂,古代的北欧人,用它来提取苏打与盐,中国人则用它来治疗疝气、水肿与脚气。现在,医学家们发现它还能治疗高血压、冠心病、肿瘤等,这是真正的与水为伍的仙草。二十世纪初,欧洲人就广泛利用它,全球贸易中,大叶藻占有很大的份额。据记载,1929年的荷兰与加拿大,大叶藻的出口量达到了三千吨,美国的出口量更是达到了五千吨。
但是,谁也没想到,大叶藻被人类广泛利用达到峰值之时,在1930年的年底,大西洋两岸的大叶藻忽然全都死光了。关于它遭受灭顶之灾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远洋邮轮倾泻废油,海洋遭到污染所致;有人认为是一种高度传染的细菌带来的瘟疫。很快,差不多三年吧,那些广泛使用大叶藻的欧洲及北美国家都难逃其厄。格拉伦斯·柯丹在1934年的《农业年鉴》中扼要地说:“这种植物,散布之广与毁灭之速,在植物学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大叶藻生长在北纬35°左右,是多年生沉水草本,它适应寒冷湿润的气候。在我国,它生长在辽宁、河北、山东沿海。但是,在第一湾发现它,这说明若尔盖草原的生态是健康的。在大叶藻旁边,我还发现了佛焰苞,与星叶草、松蘑等生长在一起。不了解的人,觉得它们无忧无虑,是自然选中了它们。当你知晓它们的生活习性,就知道选择是双向的,自然选择了它们,它们也选择了自然。
那一年,我与几位朋友到了青海玉树的通天河畔,一位朋友跟在一头驴后面走了很久很久,引起了我的好奇,便悄悄跟了过去,我听到了朋友的自言自语:“天堂啊,在这里,我都愿意做一头驴。”
从卡尔曲流淌到这里的你,留在这里或继续前行,这是一种选择。留下来,你就可能变成人间最大的措(藏语“湖”的意思),青藏高原所有的措加起来,在你面前也显得渺小。留下来,你就永远留在了天堂。像我的朋友那样认为,在天堂里做一头驴也是美妙的。
但你就是你,你不肯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生命是一次冒险,也是一份责任;生命是一次远征,也是一次涅槃。你告别披着雪衣的青藏高原,在那里,你学会了歌唱;你又即将告别碧绿无际的川西草原,在这里,你学会了赞美。如果歌唱与赞美成为生活的全部,那么,这就是天堂。但是,你没有留下来,从童年走向成熟的第一个标志,就是你学会了告别。
告别苦难走向幸福是一种快乐,告别幸福走向苦难是一种坎坷。但你并不觉得坎坷是惩罚,至暗与高光是生命在不同时间中的不同呈现。当你带着蓄满激情的理想一头扎进戈壁,扎进黄土高原,你的清流立刻变成了浊流。带着泥沙冲锋,你学会了坚忍;在贺兰山与阴山之间流出一个“几”字湾,你学会了选择;切开壁立千仞的晋陕大峡谷,你学会了锲而不舍;在乾坤湾,你学会了迂回与思考;在壶口瀑布,你学会了呐喊与咆哮……
历练让人饱经风霜,但不会让人变形;艰难让人受尽折磨,但不会让人颓废。当你最终走进大海的时候,你已经是历经风霜的老人。但,你的激情没有消退,你的思维仍然活跃,你的意志依然坚定,你的生命依然顽强。你以排山之势拥抱大海的时候,大海也展开宽广的胸怀拥抱你。在结束航程的那一刹那间,你没有彷徨,没有退缩。你带着新的希望,新的梦想,结束了自己,成就了大海。
现在,站在若尔盖这面山坡上,面对着你的宁静,你的天真的童年,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全部流程,全部历史。
对着你,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我的母亲,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