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用音乐建构“湘西世界”
在沈从文所作的乡土小说中,民歌元素的出现别具特色,其独特魅力散发在小说文本之中,绽放着光彩。沈从文也用自然的声音与民歌交织,共同建构“湘西世界”。
(一)沈从文小说中的民歌元素概况
沈从文的小说中所出现的民歌元素简易分为两类:一类是出现了具体民歌的,也就是有具体的歌词出现的;一类是只提到了民歌但是并没有出现具体民歌以及歌词。本文主要分析讨论前一类。
沈从文笔下出现具体民歌的小说作品为《柏子》《月下小景》《神巫之爱》《边城》《萧萧》《凤子》《渔》《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他们去拜访那一只灰雚袅》《雨后》《山鬼》《第二个狒狒》《长河》《代狗》《阿黑小史》《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丈夫》《黎明》《顾问官》。其中多为情歌,也有一些其他形式内容歌曲,大致可以分为劳者之歌、情人之歌、祭祀之歌。情人之歌的出现频率最高,这或许与苗寨等地的对歌风俗有关。
(二)自然之声与民歌之音
沈从文在湘西世界中不仅用民歌来传递理想的境界和真挚的情感,也用了许多自然的声音。“沈从文对于生命之神性的体验也许就是在那些乡村的宁静的夜晚听着大自然天籁或者是温馨的人声时带来的。”①沈从文在追求生命的淳朴和对自然的敬畏,在自然天籁与温馨人声中去感受爱与美的沉静。
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除了民歌之外,自然之声是他笔下田园牧歌式作品的音乐性源泉。沈从文想象的“湘西世界”追求一种理想的状态,去展现人性的纯洁与质朴,讴歌人们的简单与善良。正如那些自然的声音一样,水声、动物的叫嚷、雷雨声等等,它们与民歌一样,是理想湘西构建的一砖一瓦。同时,自然之声同样拥有着晕染氛围、推动情节等作用。
沈从文在书中抒发着理想和真挚,他用自然之声和民歌之音为湘西世界增添诗意和浪漫。“沈从文自称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他的作品中主要表现为世俗与浪漫的对立,也即是现实与诗意的对立,庸俗与理想的对立。”②既质朴又浪漫的沈从文想要构建的是一个唯美的意境世界,而声音有着不能忽视的作用和地位,沈从文喜爱音乐,不论是人声还是自然的声音,他都让它们传递出各种真挚、真实和真情。而民歌所带有的不同于自然的声音的民族特性更是让它成为湘西世界的独特代表,人们或唱情歌,或唱祭祀之歌,这些歌曲比自然界的声音拥有着更加充沛的情绪,或甜蜜,或向往,或虔诚。
二、运用民歌元素的原因
沈从文在故事中穿插着民歌,又在民歌中穿插着故事。“沈从文的作品从谋篇布局到审美追求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音乐美术的影响。”③这种影响来源于许多方面。
(一)沈从文的人生经历
沈从文的母亲和外祖母分别是土家族人和苗族人,身为带着少数民族血液的后人,沈从文的民族情怀也十分浓烈,这对他“乡土文学”的写作以及民歌元素在小说中地运用奠定了基础。他幼时在凤凰古城长大,凤凰古城地处湖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是苗、侗、土家等少数民族聚居之所,这里的少数民族善歌善舞,特别是由于本地地形原因,当地少数民族喜爱唱山歌。这段童年经历让他受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湘西文化影响甚大。他14岁时投身军队,随军期间也穿行过不少地方,后于1922年到北京学习。
沈从文幼时在湘西的见闻给他提供了小说书写的一大题材,也影响着沈从文的小说创作。“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④民歌的运用也受到遥远的小城辐射的影响。幼时生长的地方少数民族聚居,让他从小便对民歌耳濡目染,后来随军期间也增长了许多见闻与经验。“沈从文爱好音乐,与他懂音乐有关。他小时候学过吹号和击打锣鼓,后来学会吹箫、弹琵琶、唱昆曲,是音乐的行家。”⑤凡此种种,才带来了文本中的湘西民歌。他的人生经历是不仅仅是写作的题材,也是生活态度、生活环境的熏陶,文本中各种民歌的出现,不论是渲染气氛还是推动情节等等,都表现的是一种日常状态下的朴实生活,这样的创作是其人生经历所带来的。
(二)沈从文的文学观念
小说中民歌、村民和各种传统劳动、自然风光等等都表现出来一种真实、质朴的美,尤其是民歌的演绎,质朴中有特具民族特色。这样的美的构造绝非简单的随意完成,而是来源于沈从文的精心创作,来源于他的文学思想所带给他的看待美、看待文学的观点以及追求理想境界的态度,才将这种淳朴自然的美表达出来。
沈从文在文学上崇尚自然,他对真、善、美的追求理念深深植根于文学创作中。“在对湘西世界的刻画中,沈从文作为创作主体投入的情感是溢出文字的,因此他的乡村题材小说具有抒情性特征。这种特征根本上源于沈从文的美学观念,即爱与美的结合,具体表现在他所描写的湘西呈现出清新淡远的田园牧歌式风情。”⑥这种对真、善、美的追求通过小说描写下的质朴的寨民、湘西风景的描绘以及民歌的渗入等多种形式体现出来。民歌在文本中让人感受到了音乐性、故事性,这样的运用体现最真实质朴的诗性以及对真善美纯粹的追求。这种民族特色里的浪漫诗性正是爱与美结合的观念所追求的,也成就了民歌在文本中的运用。
三、运用民歌元素的效用
沈从文在《致沈虎雏》中说:“因此大部分故事,总是当成一个曲子去写的,是从一个音乐的组成上,得到启示来完成的。有些故事写得还深刻感人,就因为我把它当成一个曲子去完成。”⑦为曲子感动到流泪的沈从文把音乐与小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特别是乡土小说构建的“湘西世界”之中,更是出现了不少的民歌。沈从文对民歌的喜爱以及在文本中的运用,让民歌元素在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构建中扮演着十分突出的角色,这份独特的情感滋养了他的笔墨。沈从文笔下的民歌让整个故事的基调萦绕在音乐美之中,让情与爱,质朴与独特都交织在沈从文笔下,也对文本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渲染气氛、构成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等等。
(一)渲染气氛
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中,民歌元素的出现是文本民族特色的奠定,民歌给予了文本生机、文本也给予了民歌活力,起着渲染整体氛围的作用。
如《月下小景》中,傩佑与女孩在山坡上拥在一起的对歌: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⑧
一个是唱歌圣手傩佑,一个是“神同魔鬼共同创造”的绝色女子,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甜蜜的情人对歌的歌声充斥在那个山坡,对于他们对歌的描写,是用柔美悠扬的歌声,用甜蜜的歌词渲染这对男女热恋中的感情,一对一答的情歌互唱让他们爱情的幸福满溢,也将整个出场的甜蜜气氛推到了这种感情之中。“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情人一句言语比傩佑公认的美妙歌声更加甜美难忘,那情话在恋人心中甜蜜一年,这种愉悦的情歌营造了恋人间甜蜜、柔和的氛围。
(二)推动情节发展
在沈从文描写的湘西里,人们用民歌来寻觅良人。《龙朱》中说:“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人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⑨民歌增加了文本的现实感,也顺理成章地推动、融入了所描写的故事情节中。民歌不仅可以用来表达感情、渲染气氛,它作为一个事情的组成部分也可以是故事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所起的就是构成故事情节、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的作用。
《龙朱》中龙朱在山中和矮奴一起与一个未露面的女子对歌,先是由矮奴按照龙朱所教的歌来歌唱,而后女子回了三句,末尾留着疑问,待唱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⑩一直对唱了一段时间,待到龙朱唱了一首之后,女子便没了声息,龙朱和矮奴寻去也不见身影,自此之后龙朱便对这女子念念不忘。
龙朱像神一样高贵,但他又是寂寞的。而女人的出现打破了龙朱的寂寞,他从“神”走向了人,第一次拥有了如此炽热的情感。女子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以对歌的形式出场,首先,这种出场本身就是故事的一个重要情节,正是因为女子歌声的出现,文本才得以继续发展;其次,整个文本中对歌、唱歌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女人以歌声出场暗含的正是对美好的、纯洁的爱情的隐喻,也是对情节的推动。
又如《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白脸族最美丽的女人媚金和豹子在山上对歌,最终媚金折服于豹子的歌声之中。正是媚金与豹子的对歌才吸引两个年轻人的心逐渐靠拢,也推动后续的情节发展。豹子知道媚金的心已经归他所有,于是唱道:
“白脸组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那时我看见你你也看见我。”⑪媚金回道:“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⑫
歌声之中表现了这对男女之间真诚的爱意,同样也透露出故事很重要的信息。在媚金与豹子对歌之后,他们相约在宝石洞相会。这个情人间的约定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宝石洞正是故事高潮的地点。豹子与媚金约定晚上相见,并承诺天上的星子出现时自己就会出现,媚金也提醒豹子不要忘记约定。而豹子为了找羊错过了时间,等到宝石洞的时候媚金却已经自杀而死。故事的伏笔一一埋下,歌中的时间地点是十分重要的信息,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三)塑造人物形象
民歌可以表现人内心的想法、情感,而情感抒发可以窥见人物的内心,同时歌唱时的动作、神情的描述以及歌词都可以用来构建人物形象。沈从文对民歌的书写与吟唱,将人物的形象描绘了出来。
如《神巫之爱》中《晚上的事》这一章节,开篇讲的是神巫的祭祀祈福活动,在祭祀祈福中,神巫唱起了迎神之歌: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他们大人能喝酒,能做事,能睡觉,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我当为你再唱歌!”⑬
神巫的形象十分高大,是可以与神对话的存在。他是不染世间俗气的美男子,这样的身份带给了神巫无限的追捧。但神巫认清自己的职分,应当属于众人,属于神,所以神巫在这漫漫地四处祈福的路途中,“关掉”了自己的情爱。可以看出这个人物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十分的虔诚,这种虔诚一部分是由神巫自己的思想表达,他为村民祈福,保持着这种职分对爱的舍弃;一部分用外在烘托出来,比如少女的欢喜、各地对于这种祭祀活动的看重等。此时在祭祀祈福活动中演绎的这首民歌,从歌词内容或者神巫的演唱神态都可以表达出神巫的虔诚形象。迎神歌的演唱从侧面反映出了神巫这个角色的虔诚信徒形象,这里的整个祭祀祈福仪式的许多环节以及神巫迎神歌的演唱时神巫的认真也都表现了神巫的这一形象。这种虔诚与前文神巫的人物形象相对应。
又如《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与豹子一个站在山南,一个站在山北,从早到晚的对歌。最后豹子赢了媚金,媚金唱道:
“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明不欺,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⑭
媚金大胆、真诚的形象跃然纸上。通过民歌的演唱以及歌词的比喻,将媚金在感情上的赤诚与热情表现了出来。她是白脸族最美的女人,也是憧憬爱情的女人。她唱到自己愿意变成风,愿意被豹子的热情融化。正是她的演唱大胆的点明了她的想法,将她内心的情感一一抒发,塑造了她真诚追爱的形象。
民歌的运用在于文本之中有许多的作用,这种作用让文本更加真实、生动,或晕染了文本的情绪与氛围,或构成、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或塑造了人物的形象。
综上所述,沈从文作品中的音乐完美的与文学融合在一起,创造唯美的湘西意境,不论是平常的自然之声还是更具特色的民歌之音,都交织成了情感的地基、理想的翅膀。在文字中歌唱的民歌更是成为这种唯美的浪漫主义的有力的浪漫符号,成为湘西民族世界的独特的文化象征。对音乐的情有独钟影响着沈从文的文学创作,而文学创作也给民歌构建了一个诗意的世界。
注释:
①②胡梅仙:《论沈从文作品的人文精神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第43页,第46页。
③⑤商金林:《湘西音乐美术与沈从文创作之关联》,《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第106页,第105页。
④沈从文:《从文自传》,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29页。
⑥胡新华、马小慧:《论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思想及其教育意蕴》,《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第105页。
⑦沈从文:《致沈虎雏》,《沈从文全集》第19册,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5页。
⑧沈从文:《月下小景》,《沈从文全集》第9册,第221页。
⑨⑩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册,第329页,第333页。
⑪⑫⑭沈从文:《媚金、豹子与那羊》,《沈从文全集》第5册,第354页。
⑬沈从文:《神巫之爱》,《沈从文全集》第9册,第378页。
参考文献:
[1]高玉.论都市“病相”对沈从文“湘西世界”的建构意义[J].文学评论,2007,(2).
[2]康长福.探寻生命的庄严:沈从文创作主题论[J].文学评论,2009,(1).
[3]谭文鑫.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音乐[D].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
[4](美)金介甫.沈从文传[M].北京:时事出版社,1990.
[5]孙冰.沈从文印象[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6]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