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
纷纷占据我们的灵魂,折磨我们的肉体,
犹如乞丐养活它们身上的虱子,
我们居然哺育我们可爱的悔恨。
我们的罪孽顽固不化,我们的悔恨软弱无力;
我们居然为自己的供词开出昂贵的价目,
我们居然破涕为笑,眉飞色舞地折回泥泞的道路,
自以为用廉价的眼泪就能洗去我们所有的污迹。
在恶的枕头上,正是三倍厉害的撒旦
久久地摇得我们的灵魂走向麻木,
我们的意志如同价值连城的金属
被这个神通广大的化学师全然化为轻烟。
正是这个恶魔牵着支配我们一切活动的线!
我们居然甘受令人厌恶的外界的诱惑;
每天,我们都逐步向地狱堕落,
穿过臭不可闻的黑暗也毫不心惊胆战。
仿佛倾家荡产的浪子狂吻狂吸
丰韵犹存的妓女那受尽摧残的乳房,
我们居然一路上偷尝不可告人的幽欢,
竭力榨取幸福,像挤榨干瘪的橘子。
宛如无数蠕虫,一群恶魔
聚集在我们的头脑里,挤来挤去,喝得酩酊大醉,
当我们呼吸的时候,死神每每潜入我们的肺里,
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无形的大河。
倘若凶杀、放火、投毒、强奸
还没有用它们那可笑的素描
点缀我们可怜的命运这平庸的画稿,
唉!那只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不够胆大。
然而,就在我们的罪恶这污秽不堪的动物园
所有正在低吠、尖叫、狂嗥、
乱爬的豺狼、虎豹、坐山雕、
母猎狗、蛇蝎、猴子和各种怪物之间,
却有一头野兽更丑陋、更狠毒、更卑劣!
虽然它并不凶相毕露,也不大叫大喊,
但它却处心积虑地要使人间沦为一片断壁颓垣,
即使打哈欠也想吞没整个世界;
这就是“厌倦” !——眼里不由自主地满含泪水,
它抽起水烟筒,对断头台居然浮想联翩。
啊,读者,你对这不好对付的怪物早已司空见惯,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我的同类!
张秋红译
祝福
当诗人奉了最高权威的谕旨
出现在这充满了苦闷的世间,
他母亲,满怀着亵渎而且惊悸,
向那垂怜他的上帝拘着双拳:
——“呀!我宁可生一团蜿蜒的毒蛇,
也不情愿养一个这样的妖相!
我永远诅咒那霎时狂欢之夜,
那晚我肚里怀孕了我的孽障!
既然你把我从万千的女人中
选作我那可怜的丈夫的厌恶,
我又不能在那熊熊的火焰中
象情书般投下这诛儒的怪物,
我将使你那蹂躏着我的嫌憎
溅射在你的恶意的毒工具上,
我将拼命揉折这不祥的树身
使那病瘵的蓓蕾再不能开放!
这样,她咽下了她怨毒的唾沫,
而且,懵懵然于那永恒的使命,
她为自己在地狱深处准备着
那专为母罪而设的酷烈火刑。
可是,受了神灵的冥冥的荫庇,
那被抛弃的婴儿陶醉着阳光,
无论在所饮或所食的一切里,
都尝到那神膏和胭脂的仙酿。
他和天风游戏,又和流云对话,
在十字架路上醺醺地歌唱,
那护他的天使也禁不住流涕
见他开心得象林中小鸟一样。
他想爱的人见他都怀着惧心,
不然就忿恨着他那么样冷静,
看谁能够把他榨出一声呻吟,
在他身上试验着他们的残忍。
在他那份内应得的酒和饭里,
他们把灰和不洁的唾涎混进;
虚伪地扔掉他所摸过的东西,
又骂自己把脚踏着他的踪印。
他的女人跑到公共场上大喊:
“既然他觉得我美丽值得崇拜,
我要仿效那古代偶像的榜样;
象它们,我要全身通镀起金末。
我要饱餐那松香,没药和温馨,
以及跪叩,肥肉,和香喷喷的酒,
看我能否把那对种灵的崇敬
笑着在这羡慕我的心里僭受。
我将在他身上搁这纤劲的手
当我腻了这些不虔敬的把戏;
我锋利的指甲,象只凶猛的鹫,
将会劈开条血路直透他心里。
我将从他胸内挖出这颗红心,
象一只颤栗而且跳动的小鸟,
我将带着轻蔑把它往地下扔
认我那宠爱的畜牲吃一顿饱!”
定睛望着那宝座辉煌的天上,
诗人宁静地高举度数虔敬的双臂,
他那明慧的心灵的万丈光芒
把怒众的狰狞面目完全掩蔽:
——“我祝福你,上帝,你赐我们苦难
当作洗涤我们的罪污的圣药,
又当作至真至纯的灵芝仙丹
修炼强者去享受那天都极乐!
我知道你为诗人留一个位置
在那些圣徒们幸福的行列中,
我知道你邀请他去躬自参预
那宝座,德行和统治以至无穷。
我知道痛苦是人的唯一贵显
永远超脱地狱和人间的侵害,
而且,为要编织我的神秘冠冕,
应该受万世和万方顶礼膜拜。
可是古代“棕榈城”散逸的珍饰,
不知名的纯金,和海底的夜光,
纵使你亲手采来,也不够编织
这庄严的冠冕,璀璨而且辉煌,
因为,它的真体只是一片银焰
汲自太初的晶莹昭朗的大星:
人间凡夫的眼,无论怎样光艳,
不过是些黯淡和凄凉的反映!”
梁宗岱 译
感应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①
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音;
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
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对人注视。
仿佛远远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
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
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
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②
柔和得像双簧管,③绿油油像牧场,④
——另外一些,腐朽、丰富、得意扬扬,
具有一种无限物的扩展力量,
仿佛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在歌唱着精神和感官的热狂。
钱春绮译
* 本诗直接发表于初版《恶之花》,约作于一八四五
年左右,亦说作于一八五五年左右。“感应”的概念表
达了波德莱尔的美学思想,是象征主义的重要理论基础。
波氏常重复论述这一主题,参看《浪漫派艺术:瓦格纳
和汤豪塞》、《一八五五年博览会》。在《一八四六年
的沙龙》中波氏曾引用 E.T.A.霍夫曼《克莱斯列里
阿那》中的一节:“我发现色、声、香之间有某种类似
性的和某种秘密的结合……”有些评论家从第一节中找
到跟爱伦·坡的几行诗有共鸣之处,如坡的《Al Aaraaf》
中有这两行:
All nature speaks,ande'en ideal things
Flap shadowy sounds from visionary Wings.
①将自然比作神殿,是法国文学中常见的比喻。
②嗅觉与触觉通感。
③嗅觉与听觉遁感。
④嗅聋与视觉通感。
声音
我的摇篮背靠者书橱,
在这幽暗的巴别塔里,韵文故事,科学,小说,
古罗马的灰烬,古希腊的尘土,
杂然而陈,应有尽有。我的个子只和对开本差不多。
我每每听见两个声音。一个又阴险又纠缠不休:
“世界就是一块香喷喷,甜津津的蛋糕;
我会让你有像吃蛋糕一样的胃口,
到时候你的快乐就会没完没了!”
另一个接着响起:“来吧!啊!请到梦中来徜徉,
请越过可能的范围,请越过已知世界的边界!”
前一个声音像沙滩上的风一样歌唱,
犹如不知从哪来的幽灵
发出动听却又令人惊恐的啼哭声,
于是我回答后者说:“好吧!悦耳的声音!”
哎!从此就产生了我的伤痕,开始了我的厄运。
从无边无际的生活舞台的背景
后面,从最黑暗的深渊底部,
我分明发现奇奇怪怪的世界,
我这出了神的洞察力害得我受尽痛苦,
我竟拖着蛇走路,蛇偏咬住我的鞋。
从那时起,犹如那些预言家,
我一往情深的爱上沙漠与大海,
我在悲哀中哑然失笑,我在欢乐中黯然泪笑,
我从最辛酸的苦酒中品出甜美的滋味来;
我往往把事实当成谎言,
又因举目望天而坠入陷阱。
但这声音却安慰我说:“请留住你的梦幻;
聪明人可没有疯子这么美妙的梦境!”
张秋红译
生病的缪斯
唉!我可怜的“缪斯”,今朝你怎么啦?
你凹陷的双眼充满夜晚的梦幻,
我瞧出你的脸色轮流呈现
狂热与恐怖,冷酷与沉默。
是否墨绿色女魔和粉红色精灵
向你倾泻他们瓮中的恐惧与情欲?
是否梦魇以暴虐固执的拳头,
逼你沉溺于传说的沼泽深处?
我祈愿健康的香气时时散溢在
你胸中的坚强思想,
愿你基督徒的血脉流着旋律的波浪。
宛若古代音节那样有节拍的响声,
那时是由诗歌之父“太阳神”,同
收获之主伟大的“牧神”轮流统治。
莫 渝译
应和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
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回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相互应和。
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
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
——别的则朽腐、浓郁,涵盖了万物,
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
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样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从前的生活
堂堂柱廊,我曾长期住在其中,
海的阳光给它涂上火色斑斑,
那些巨大的石柱挺拔而庄严,
晚上使柱廊就象那玄武岩洞。
海的涌浪滚动着天上的形象,
以隆重而神秘的方式混合着
它们丰富的音乐之至上和谐
与我眼中反射出的多彩夕阳。
那里,我在平静的快乐中悠游,
周围是蓝天、海浪、色彩的壮丽,
和浑身散发香气的裸体奴隶,
他们用棕榈叶凉爽我的额头,
他们唯一的关心是深入探悉
使我萎靡的那种痛苦的秘密。
郭宏安译
异域的芳香
一个闷热的秋夜,我合上双眼,
呼吸着你滚烫的胸脯的芳香,
我看见幸福的海岸伸向远方,
单调的阳光照得它神迷目眩;
一座慵懒的岛,大自然奉献出
奇特的树木,美味可口的果品,
身材修长和四肢强健的男人,
还有目光坦白得惊人的女子。
被你的芳香引向迷人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颠簸在大海的波浪之中,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郭宏安译
头发
哦,浓密的头发直滚到脖子上!
哦,发卷,哦,充满慵懒的香气!
销魂!为了今晚使阴暗的卧房
让沉睡在头发中的回忆往上,
我把它像手帕般在空中摇曳。
懒洋洋的亚洲,火辣辣的非洲,
一个世界,遥远,消失,几乎死亡,
这芳香的森林在你深处居留!
像别人的精神在音乐上飘游,
爱人!我的精神在香气中荡漾。
我将去那边,树和人精力旺盛,
都在赤日炎炎中长久地痴迷;
粗大的发辫,请做载我的浪峰!
乌木色的海,你容纳眩目的梦,
那里有风帆、桨手、桅樯和彩旗;
喧闹的港口,在那里我的灵魂
大口地痛饮芳香、色彩和音响;
船只在黄金和闪光绸中行进,
张开它们巨大的手臂来亲吻
那颤动着炎热的晴空的荣光。
我要将我那酷爱陶醉的脑袋,
埋进这海套着海的黑色大洋,
我微妙的精神,有船摇的抚爱,
将再度找到你,哦丰饶的倦怠!
香气袭人之闲散的无尽摇荡!
蓝色的头发,黑夜张起的穹庐
你为我让天空变得浑圆深广,
在你那头发的岸边绒毛细细,
我狂热地陶醉于混合的香气,
它们发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
长久!永远!你的头发又密又稠,
我的手把红蓝宝石、珍珠播种,
为了让你永不拒绝我的欲求!
你可是令我神游的一块绿洲?
让我大口地吮吸回忆之酒的瓶?
郭宏安译
阳台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我全部的快乐,我全部的敬意!
你呀,你可曾记得抚爱之温存,
那炉边的温馨,那黄昏的魅力,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阳台上的黄昏,玫瑰色的氤氲。
你的乳房多温暖,你的心多好!
我们常把些不朽的事情谈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宇宙多么深邃,心灵多么坚强!
我崇拜的女王,当我俯身向你,
我好像闻到你的血液的芳香,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暗中我的眼睛猜到你的眼睛,
我啜饮你的气息,蜜糖啊毒药!
你的脚在我友爱的手中入梦。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蜷缩在你的膝间,我重温过去。
因为呀,你慵倦的美哪里去寻,
除了你温存的心,可爱的身躯?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可会复生于不可测知的深渊,
就像在深邃的海底沐浴干净、
重获青春的太阳又升上青天?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郭宏安译
黄昏的和谐
那时候到了,花儿在枝头颤震,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声音和香气都在晚风中飘荡;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每一朵都似香炉散发着芬芳;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伤的心;
忧郁的圆舞曲,懒洋洋的眩晕!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小提琴幽幽咽咽如受伤的心;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收纳着光辉往昔的一切遗痕!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想起你就仿佛看见圣体发光!
郭宏安译
秋歌
一
不久我们将沦入森冷的黑暗;
再会罢,太短促的夏天的骄阳!
我已经听见,带着惨怆的震撼,
枯木槭槭地落在庭院的阶上。
整个冬天将窜入我的身;怨毒,
恼怒,寒噤,恐怖,惩役与苦工;
像寒日在北极的冰窖里瑟缩,
我的心只是一块冰冷的红冻。
我战兢地听每条残枝的倾坠;
建筑刑台的回响也难更喑哑。
我的心灵像一座城楼的崩溃,
在撞角的沉重迫切的冲击下。
我听见,给这单调的震撼所摇,
仿佛有人在勿促地钉着棺材。
为谁呀?——昨儿是夏天;秋又来了!
这神秘声响像是急迫的相催。
二
我爱你的修眼里的碧辉,爱人,
可是今天什么我都觉得凄凉,
无论你的闺房,你的爱和炉温
都抵不过那海上太阳的金光。
可是,还是爱我罢,温婉的心呵!
像母亲般,即使对逆子或坏人;
请赐我,情人或妹妹呵,那晚霞
或光荣的秋天的瞬息的温存。
不过一瞬!坟墓等着!它多贪婪!
唉!让我,把额头放在你的膝上,
一壁惋惜那炎夏白热的璀璨,
细细尝着这晚秋黄色的柔光!
(梁宗岱译)
猫
严肃的学者,还有热烈的情侣,
在其成熟的季节都同样喜好
强壮又温柔的猫,家室的骄傲,
像他们一样地怕冷,简出深居。
它们是科学、也是情欲的友伴,
寻觅幽静,也寻觅黑夜的恐惧;
黑暗会拿来当作音乐的坐骑,
假使它们能把骄傲供认驱遣。
它们沉思冥想,那高贵的姿态
像卧在僻静处的大狮身女怪,
仿佛沉睡在无穷无尽的梦里;
丰腴的腰间一片神奇的光芒,
金子的碎片,还有细细的沙粒
又使神秘的眸闪出朦胧星光。
郭宏安译
风景
为了贞洁地作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堂身边,如占星家一般,
并以钟楼为邻,边做梦边谛听
风儿送来的庄严的赞美钟声。
两手托着下巴,从我的顶楼上,
我眺望着歌唱和闲谈的工场;
烟囱和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
还有那让人梦想永恒的苍天。
真惬意啊,透过沉沉雾霭观望
蓝天生出星斗,明窗露出灯光,
煤烟的江河高高地升上天外,
月亮洒下它令人着魔的苍白。
我还将观望春天、夏天和秋天;
当冬天带着单调的白雪出现,
我就到处都关好大门和窗户,
在黑暗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
那时我将梦见泛青的地平线,
花园,在白石池中呜咽的喷泉,
亲吻,早晚都啁啾鸣唱的鸟雀,
以及牧歌当中最天真的一切。
暴乱徒然地在我的窗前怒吼,
不会让我从我的书桌上抬头;
因为我已然在快乐之中陶醉,
但凭我的意志就把春天唤醒,
并从我的心中拉出红日一轮,
将我的炽热的思想化作温馨。
郭宏安译
赌博
褪色的扶手椅,苍白的老娼妓,
染过的眉毛,温存惑人的眼睛,
娇滴滴作态,干瘦的耳上响起
丁零零宝石和金属的碰撞声;
绿色台布,围着没有嘴唇的脸,
没有血色的唇,没有牙的牙床,
手指因为可怕的兴奋而痉挛,
搜索着空口袋和微颤的乳房;
肮脏的顶棚,一排暗淡的吊灯,
一片巨大的油灯把光亮射向
几位名诗人阴云密布的额顶,
他们把带血的汗挥霍得精光;
这就是那幅黑色的画,夜梦里
我看见它在我的慧眼下呈现。
而我,在这沉寂的巢穴的一隅
看见我支着肘,冷静,无言,歆羡
歆羡着许多人的顽固的情欲,
歆羡这些老娼妓阴森的快乐,
他们当着我的面愉快地交易,
一方是往日名声,一方是美色!
我的心害怕歆羡这些可怜人,
他们朝洞开的深渊狂奔不住,
喝饱了自己的血,最后都决心
宁苦勿死,宁入地狱不求虚无!
郭宏安译
高翔远举
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
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
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
越过了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
我的精神,你活动轻灵矫健,
仿佛弄潮儿在浪里荡魄销魂,
你在深邃浩瀚中快乐地耕耘,
怀著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
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
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
就像啜饮纯洁神圣的酒浆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在厌倦和巨大的忧伤的后面,
它们充塞著雾霭沉沉的生存,
幸福的是那个羽翼坚强的人,
他能够飞向明亮安详的田园;
他的思想就像那百灵鸟一般,
在清晨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
--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地听懂
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
郭宏安译
人与海
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
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
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
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
你喜欢沉浸在你的形象之中;
你用眼用手臂拥抱它,你的心
面对这粗野,狂放不羁的呻吟,
有时倒可以派遣自己的骚动.
你们两个都是阴郁而又谨慎: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道你深藏的财富,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然而,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
你们不怜悯,不悔恨,斗狠争强,
你们那样地喜欢残杀和死亡,
啊,永远的斗士,啊,无情的兄弟!
郭宏安译
月亮的哀愁
今夜,月亮进入无限慵懒的梦中,
像在重叠的垫褥上躺着的美人,
在入寐以前,用她的手,漫不经心
轻轻将自己乳房的轮廓抚弄,
在雪崩似的绵软的缎子背上,
月亮奄奄一息地耽于昏厥状态,
她的眼睛眺望那如同百花盛开
向蓝天里袅袅上升的白色幻象。
有时,当她感到懒洋洋无事可为,
给地球上滴下一滴悄悄的眼泪,
一位虔诚的诗人,厌恶睡眠之士,
就把这一滴像猫眼石碎片一样
闪着红光的苍白眼泪收进手掌,
放进远离太阳眼睛的他的心里。
钱春绮译
忧伤与漂泊
告诉我,阿加特,你的心有时可会高飞,
远离这污秽城市的黑暗的海洋,
飞向另一个充满光辉、碧蓝、明亮、
深沉、纯洁无瑕的大海?
告诉我,阿加特,你的心有时可会高飞?
大海,宽阔的大海,给我们带来藉慰!
由巨大的风琴,隆隆的飓风伴奏、
闷声歌唱的大海,是什么魔力
赋予你催眠曲似的崇高作用?
大海,宽阔的大海,给我们带来藉慰!
带走我吧,马车!载我去吧,快艇!
远离!远离!这里的污泥使我们流泪!
——难道这是真情?阿加特悲伤的心有
时这样说:“远离悔恨、痛苦和犯罪,”
带走我吧,马车!载我去吧,快艇!
飘香的乐园,你跟我们离得太远,
在你的碧空下到处是爱与狂欢,
人们喜爱的一切都值得爱恋,
人们的心灵沉于纯洁的享乐!
飘香的乐园,你跟我们离得太远!
可是,充满幼稚之爱的绿色乐园,
那奔跑、歌唱、亲吻、花束,
在山丘后颤动的小提琴丝弦,
在傍晚的树丛中的葡萄酒壶,
——可是,充满幼稚之爱的绿色乐园。
充满秘密欢乐的天真的乐园?
是否已远得超过印度和中国?
能否用哀声的叫喊将它召回,
能否用银铃的声音使它复活,
充满秘密欢乐的天真的乐园?
秋之十四行诗
你明如水晶的眼睛告诉我:
“对于你我有什么价值,奇怪的朋友?”
——可爱的,不要作声!除了远古
野兽的单纯,仅有我这恼怒的心,
我不愿向你透露那地狱的秘密
和那用火焰写成的阴暗奇闻,
手扶摇篮诱我长眠入梦的女人。
我憎恨热情,精神给我带来痛苦!
我们悄悄地相爱,爱神在阴忧的哨所,
那里暗伏着命运的弓矢。
我知道那古代兵工厂的武器:
罪恶、恐怖和疯狂!——哦,苍白的玛格丽特,
你已不是秋天的太阳,像我一样,
哦,这样洁白而冰冷的玛格丽特!
毁灭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它知道我酷爱艺术,有的时候
就化作了女人最是妩媚妖娆,
并且以虚伪作为动听的借口,
使我的嘴唇习惯下流的春药。
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视野,
并把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我
带进了幽深荒芜的厌倦之原,
在我的充满了混乱的眼睛里
扔进张口的创伤、肮脏的衣裳,
还有那“毁灭”的器具鲜血淋漓!
天鹅
给 维克多雨果
I
昂唐玛柯,我想着你!这条小河,
贫瘠与悲惨的镜子,往昔曾经闪亮,
那无边无际的庄严源于你独居的苦涩,
说谎的西蒙矣因你的哭泣而深广,
一下子丰富了我丰饶的记忆,
犹如我穿过新的卡鲁塞尔。
老巴黎不再(一个城市的形体 变化更快,唉!胜过一个人的心儿);
我只在想象中看到那些陋屋的集聚,
已渐渐成形的柱头和柱身,
草地,大块地被水洼染绿,
还有闪闪发亮的格子样的玻璃窗,旧货店模糊迷朦。
那儿铺展着往昔园中的动物,
那儿我看到,一个早晨,明亮与寒冷
的天空之下劳作把自己唤醒,道路
在寂静的空气中吹起阴郁的飓风,
一只天鹅从牢笼里逃离,
蹼擦亮了干燥的石铺路轨,
粗糙的地上拖曳他白色的羽翼。
干涸的小溪后面鸟儿张开了喙
在尘埃中紧张地洗着翅膀,
心中充满着美丽故乡的湖泊,
他说: "水,你何时再流淌?雷,何时你再鸣响?"
我看到那厄运,奇异而命中注定的传说,
偶尔朝向天空,如同奥维德诗中的人物,
朝向讥诮的天空与残酷的蓝色,
痉挛的颈上支撑着他贪婪的头颅
就象他在向上帝投以谴责!
II
巴黎变了!但我的忧郁
丝毫未变!宫殿崭新,层层叠叠,堆堆整整,
老郊区,对我来说一切都变成了譬喻
而我珍贵的记忆比石头更重。
在卢浮面前一幅图景也让我惆怅:
我想着我的大天鹅,带着那些疯狂的姿式们,
比如流放,荒谬和高尚
没有停息地腐蚀希望! 然后对你们,
昂唐玛柯,中途抛闪于伟丈夫的手臂,
无耻的牲畜般,落入骄奢俊美的皮吕斯手中,
空空的墓穴旁边出神地躬身
赫克托的孀妇,唉!埃雷钕斯的妻子!
我想起那黑女人,病弱而消瘦
在污泥中停滞不前,寻觅,惊慌的眼,
没有椰子树在美妙的非洲
城墙后面雾霭无边;
那些贝壳迷途而不知身在何方
永不!永不!它们满饮泪啜
吸吮痛苦犹如母狼!
嬴瘦的孤儿干如花朵!
就这样,我的精神在森林中放逐游走
古老的记忆象满溢气息的号角般鸣响!
我想起被遗忘在岛屿上的水手,
俘虏,失败者!...还有其他别样!
血泉
我有时觉得我的血在奔流,
仿佛一道涌泉有节奏地啼哭.
我听到泉水汩汩长叹息,
可摸来摸去,却摸不到伤口.
它漫过城镇,犹如进入角斗场,
血洗人行道,一路一片汪洋,
造物痛快解渴,个个心满意足.
血染大自然赤化多少景物.
我每每求助于醉人美酒,
请把折磨我的恐怖麻醉;
酒却使我更加耳聪目明!
我在爱中希望一觉忘千愁;
可是爱情于我不过是献血床,
供嗜血成性的妓女们吸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