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是整部书中篇幅最长的一篇,由七篇短文组成,细述了甘肃张掖、武威、兰州、洮阳、西固诸地的生活及见闻,运笔很开阔。这时候的青沙二十七岁,已走出了寻寻觅觅的青春迷惘期,开始接纳世界的缺憾,以及人性的复杂。他心中,理想主义的光环依然在闪烁,百合花般的梦想也未曾离他而去。无论在哪里,青沙总能找到与古人,或山水对话的所在。他极爱月光,依然喜欢在月光下独自漫步。文章中的小我已经淡了下去,世界的多样性开始出现在他的笔端。在武威,他刚刚感怀于劣绅跋扈、民众遭殃,马上笔锋一转,武威三宝一跃而入:石头筑城墙不倒,夜半敲门狗不咬,姑娘跑了娘不找。这段文字直叫人哑然失笑。青沙坦言:武威城外,遍地石头,第一宝是千真万确的,而二宝三宝却不知从何而来。这三样民间黑谚语似的宝贝居然让青沙迷惑不解,他何其可爱!
对于陆都兰州,青沙本有所希翼,及至到了眼跟前,却也不免失望。遍地灰土,满眼飞尘,已令他心灰。昔日同学中居然还有人衣着堂皇,举止傲慢,使他禁不住看了看自己不相称的制服。他不由悟到:有些友情已经永远失去了,而有些友情却又贴近了几分。
骑马去唐泉访旧,不仅故人已离去,现在连景物都颓败了,只见满目荒芜,后来天空还下起了大雨。青沙感到了宇宙间的神秘力量。
他胸中的气象越来越万千了。
八
1945年秋,青沙由陇南西固西返,伴着他的是一个老脚夫和一头老骡子。彼时,黄叶飞天,原野一片荒凉。这次归程极苦,西固至西宁六百五十多公里,旅途多徒步,走到后来,他腿脚疼肿不堪,只能跛行。身体上的苦痛对于他来说,反而成了一种锻炼,他不以为意,而是成功坚持了下来。在更为真实的躯体苦行中,他的心灵是安宁的,思想是坚定的。他说,人的一生,犹如崎岖的道路一样,为了实践梦里生涯,不知要走多少弯路,流多少冤枉汗,“只为浮云终未淡,一年几度上征程”。他想起前人,深觉这种苦并不寂寞。
原野早已收获过了,鲜花不再盛开,河流上“哗哗”击水的水磨让他更加地近乡情更怯。远归的游子不光两手空空,且一瘸一拐,他真的怕自己一无所为,愧对父亲慈爱的眼光。心境复杂极了,由初时的炽热转而为怀疑。年迈的父亲迎他进入暖室,安详的家庭氛围中,他默然独坐。有不少友人来信,问他的近况,他索性整理旧稿,成就了《生命树》一书作为答复。
虽然在灵魂深处他总是感到寂寞,但他却是一个不甘于寂寞的人,他喜欢让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下去。
九
《无花果》是青沙创作完成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
青海高寒,并不生长无花果,此树在甘肃、宁夏一带大量种植。二十几岁的青沙眼中所见,更多的是火红的石榴花、纯洁的百合花。对于无花果,他甚少关注。只提过一次,在写到西固风物时,他说,无花果的果实很甜美。然近而立之年,他有感于生之艰辛,无花果开始占据了他的心田。在过往的时空里,青沙一直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开出绚丽的花来,但随着岁月倥偬而过,他为自己已经流逝的青春而惋惜,而慨叹。他将自己的人生比作了无花果。
在八十年前的边地青海,青沙的人生起点并不算低。绚丽是所有人对他的希翼,而最终,他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
1951年,他被误判为历史反革命,年仅三十四岁,从此,他去了更为荒凉、遥远的德令哈农场,至1981年平反归来,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他的文学之路便这样划上了句号。就连《无花果》书稿也因受牵连,化成了历史云烟中的一声悲叹,渺渺乎永难寻觅。
十
一个对人生有足够思考的人,永远值得我们景仰。他存世的作品全部来源于他灵光初现的二十八岁以前的创作,而仅仅是这,也足以让他的生命开出美艳的花来。
他叫青沙,生于青海西宁乡下,曾就读于民国中央政治学校附设南京蒙藏学校,及师范专修科。学成后,他怀着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先后在内蒙古定远营,甘肃张掖、武威、西固诸地教学。在至为荒芜的沙漠里,一位友人耐不住苦寒想离职,他写信,话语绵绵,劝他务必忠于职守。他自己在短暂的教学生涯中,也从不有丝毫怠慢。他年仅三十四岁,因误判而去了戈壁荒漠。在那里,他一心想做一个合格的老农,归来六十有五,一身病痛。大行时,他将所有的只言片语及生平之物全部带入了棺中。他想让自己走进永远的沉默里。他的一生都在寻找沙漠中的百合花。他是一位热爱鲜花和火焰的人。他为我们留住了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