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无一坏人
“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贾似道《悦生随抄》转引刘壮舆《漫浪野录》)“无一个不好人”,这成为苏东坡极有名的一句话,也是被人引用最多的一句话。人们试图从这当中认识一个宽容到不可理解、至高境界的圣人般的苏东坡。的确,这作为一句表现姿态与胸襟的名言,总是让人玩味不尽,并时时受到感动。不过引用的时候,人们也不免疑惑:苏东坡竟然如此容易遗忘,或不辨丑恶,或虚言敷衍,或大言欺世?总之在感动和向往中,还有些许不解和不安。
一个人大度宽容如此,谁都无话可说,但是私下里却要存些疑虑。苏东坡非但不是木石之心,而且极度敏感,他非但不会遗忘,而且有着超人的记忆力。他当然懂得追究,心如明镜,不会不记得一生跌宕,一道道生死之关,对一些具体的人与事、一些细节,会一直记忆犹新。问题是怎么处理这些记忆,他又与许多人有着极大的不同。人性之恶、人性在特殊的环境中怎样发生变异,阅人无数的苏东坡当然熟知洞悉。所以他的那些话究竟是在某个特殊语境下的极端化表达,还是经过了深入思辨后的理性之言,真不好说。人们常常说“没有彻底的坏人”,但“坏”总是在经验中被量化和本质化的,有指标并且有具体表现,还不能说是一种虚无的假设。既然这样,事关原则,诗人的话是鼓励遗忘,还是出于一种大怜悯之下更高的俯瞰?这种视角也许可以消除憎恨,也许根本就无济于事。“无一坏人”之说等同于取消原则,取消道德判断,也即等于无道德。这样的推断可不得了,所以现在还需要我们从其他的角度和维度去体味这句话。
我们可能会发现,对一种彻底绝望中的人性,似乎也就失去了简单评判的兴趣:人性被利害所辖以至如此黑暗,那还有什么话可说?怎么就一个“坏”字可以了结?人性自古以来也就那样,它在怎样的环境下演变成如此可怖的状态,倒是需要我们一直盯住、一直质问下去的。生命是渺小的、矛盾的、多解的,更是可怜的。如果说我们从这里读出了诗人的宽宏大量,还不如说读出了诗人对于人性的极度绝望和无望。
直击沦落客
人们谈到苏东坡的高风亮节,他的仁慈和宽厚,愿意援引他和死敌章惇相处的一些关节,特别是后者在最为潦倒时期,苏东坡的一些表现。它们有案可稽并非杜撰,人们在展读苏东坡关于这样一位至恶的死敌的一篇篇文字时,不禁惊得合不拢嘴。我们发现,他对沦落的政敌如此厚待和宽容,讶异之后就是激烈的称道。当章惇老年被贬到雷州时,苏东坡给章惇的外甥黄寔写信“海康地虽远,无瘴疠”(《与黄师是》),还说弟弟子由曾在那里安稳地居住了一年,希望能够以此来宽解章惇的家人。在写给章惇的儿子章致平的信中,他说:“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与章致平》)并将自己写的《续养生论》和一些行之有效的养生药方,随信寄赠章惇参用。深受感动的章家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几十年后还有人从章惇的孙子章恰处看到这些文字。历史上没有记载章惇本人有怎样的反应,我们也只能猜测了。想必是感动并存疑惑,迷茫更有惊惧。在天网恢恢、无一疏漏的果报中,章惇踏上了同样致命的险境。这时候从鬼门关极窄的缝隙里望去,那个曾经被自己百般用心、急于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该是怎样一张庆幸和狞笑的脸,或怎样一种饱经沧桑冷漠沉重的目光。令章惇大惊失色的是,这一切在对方那儿竟然全都没有发生。这一定使之错愕,最后低头沉寂。
也许在客观上这仍然属于生命的对峙,是一种冷酷对决的继续。对苏东坡而言,这也是给予对手一次最直接的迎面痛击。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站上不可企及的道德和人性的高度。他当然知道对方此刻处于怎样的困境,正忍受怎样的屈辱,知道这种命运的反差带来的委屈、恐惧和痛楚,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个中滋味诗人当然太熟悉了,就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就如同自己在亲身经历和忍受一样。这种重复,而今正落在政敌身上,且是对自己不惜动用最大杀伐之力的凶狠之敌。在这个时候,苏东坡没有陷入通常以恶报恶的自然循环之中,而是报以超人的善意和仁慈: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切地给予关照。起码在文字上,这些表达恳切清晰毋庸置疑。这就给了对方一记沉重的打击,而且是更内在的、极具毁灭性的。这是致命的打击。这等于对凶狠的挣扎者又补上了一脚,直击命门。凡人皆有良知,哪怕只存于心之一角,而这正是苏东坡此刻需要将其呼唤出来的。敌人至此才会彻底绝望,然后陷入深刻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