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片
说出一个让少年惶恐的经历,许多人还不一定相信。
在其他地方的河里洗澡,会踩到柔软的泥沙与水草,或者是滑滑的卵石,而在我们昌江,河床会逼迫出浮游人的勤奋与耐力——泳者赤脚不能行走于河床。因为在当地洗澡的小孩,很少有不被切割和刺破脚板的经历。穿刺的疼痛,抑或洇染的鲜血——没有亲历是感受不到这样血淋淋的钻心记忆。
显而易见,那就是历史留给后人的尖锐。危险无处不在。瓷片像深水里潜伏的碎银,总是诱惑懒惰与停滞者尝一尝破皮流血的教训。得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千百年来,景德镇是制造像玉质一样精美瓷器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产生残渣剩片的巨大工场。
在景德镇天然的地层上,到处都堆积着窑业废渣,诸如破匣钵片、垫坯渣饼、融炉结渣等等,里面当然还包含有大量的瓷器碎片。历朝历代在开窑后丢弃的废品、瓷片和残渣,被扫拢铲上板车,再拖运到低洼处当甩包袱一样倒掉处理。然后它们被忘却到不再提起,覆盖再覆盖,这已经成了景德镇习以为常的日常。
这些工业垃圾与塑料、电池、灯管和化工残液等等绝然不同——它们的原料是泥石粉粹后经过淘洗提炼出来的精华,是被烈火烧炼板结成的密实骨质,固体破碎后硬实尖锐,可以在地底或海水下沉睡千百年而体质不衰,容颜依旧。与其说它们是残剩的废品,不如说就是人造的未达到器皿标准的岩块晶体。
就在经过千百年的地温或水溶,它们几乎要与地壳的泥石融为一体的时候,它们自己也根本料想不到在昏睡中,有一天有人把它们当做宝贝,就像寻找失散的骨肉那样,在呕心沥血钻天打洞。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景德镇地面上像是刮起了一股掘地的旋风,跟盗墓贼一样多的人都盯着地底,心里在盘算着哪一块曾经是古代窑场、仓库遗址、废渣堆积地……
于是这帮历经过长期高压,都难被风化腐蚀的瓷质硬汉,就像是众多卧薪尝胆的隐士,或者一支潜伏已久的军队,在黑暗深处忍耐等候了多时,乃至于几十个世纪,终于在被心仪渴求之机得以重见天日,由河底险恶的隐患变身为佳丽上宾,被“净身”“开光”,供奉为财神。
精彩就在于,它们在出土以后没有萎靡、毫不黯淡,绝不丢失被掩埋时的人文风采。它们在被洗刷干净之后,在光照下又原汁原味地容光焕发,柴烧的古朴色韵散发出温润的魅力——这就是大家众口一词立誓要挖掘它们,并急于归为己有的根本原因。
被收藏的古瓷片不再是工业废渣:釉面质地呈现出鲜亮的技艺、拼出来的造型在还原历史、精美的文图蕴藏着丰富的文化——这些不朽的一层一层积淀下来的厚实,它既提升了景德镇的瓷业高地,又让我们看到历史上记忆的光华。
之所以现在的河滩都堆高成了河岸,河床在城区段都少有向丘陵过渡的坡滩,以及城市基座的山包之间的沟槽都难见低洼的踪影——丘陵上的景德镇,失去了明显的起伏坡降,这都是“工业垃圾”以身殉职的作为——这已经不是景德镇城区的地理进化秘密。
千百年来的堆积,深刻影响着这座城镇的发展变化:
一方面是众多天然的河道溪沟变窄,巨量的山洪不易排泄,造成了历史上频发的水灾隐患。洪水从河床漫溢,洼地深受水涝之苦的镇民在雨季里诚惶诚恐。特别是在徽州祁门倒湖大坝闸门泄洪的时候,一下子就将积蓄来自于大北埠河和阊江的库存,倾泻给了下游昌江水道,使排泄造成巨大拥堵的压力。
另一方面,尽管在市区坡降的街道隐约可见,但是长年见洼就填的习惯,从整体上提高和平整了市镇的地基。再加上城建时庸俗地削峰找平,使得原本类似于重庆般的生态山城,被平均成一个毫无丘陵特色的平面,更使得被疏浚的河床在市镇区域显得像壕沟一样促狭凹陷。
景德镇地底下瓷片比比皆是。
太远太偏的古窑址无需多说,仅仅在城区及其周边已被发现的遗址就多如牛毛,诸如湖田、石虎湾、杨梅亭、盈田、黄泥头、兰田、观音阁、董家坞、西河口、落马桥、市埠桥、小坞里、银坑坞等。历朝历代,每年每季,山涧荒坡,老百姓建筑的民窑,我既数不过来,更谈不上悉数全面。
很早很早年轻的时候,我曾慕名随人去南市街村实地观光掏捡,但一无所获。
这里是优质青白瓷(又称影青瓷)的主要窑场之一,窑址就好像一座座古代迷宫。残破的窑壁、淤塞的窑室、坍塌的窑砖,以及叠压的窑具,都深深铭刻这时代的印记和奥秘。但是在那些堆积如山、草木蔓延的山体斜坡上,破匣钵、小渣饼和老瓷片松松垮垮,呈现出被人反复淘挖过的痕迹。
带路的人说是宋窑,还记得地名叫狮子山黄土岭之类,中心堆积层竟厚达几十米。那些比较完整的匣钵,或大块的青白瓷片、碗底块早已被捷足先登者所囊括,有花纹图案或字体款识的就更不见踪影。
古窑址“淘宝”那不是研学似的游览,是要费工夫带锄头去的真家伙劳作。在太阳下,我随便扒拉扒拉那些就手的横截面,只见一些很小的白色碎块,在不断坍塌的废渣里闪烁出近似“嘲笑”的微光。
至于那些清末和民国时段的陶瓷废墟,那更像是被撒了芝麻一样,在当地星星点点,数不胜数。仅仅沿着昌江河一路察看,在当时没有水泥护堤和树木草皮的岸坡上,所发现民窑址或窑渣堆积层,随便数一数就有一百三十七处。
在景德镇过去,这些工业废渣一般用于铺路、填塘或倾倒河洼地带。更为“奢侈”的是,连同那些老百姓的院墙、菜园围,或驳岸都是用废匣钵、瓷匣黏渣团等等垒做建筑材料。
总不能到处深耕式翻挖——这是许多人的困惑。史书上记载的事情很多,但是无法按图索骥。绝大部分的,我们就只清楚被掩埋在城镇底下,却无法知道它大概的方位。而知道大致方位的,又不清楚锄头具体应该从哪里下手。
像“陶窑”“崔公窑”“壶公窑”“周窑”“陈仲美窑”“吴明窑”“熊窑”等名窑址仍然没有找到;蒋祈在《陶录》里披露,景德镇有窑约三百多座,这数字似应为南宋末年及元代时的民窑数量;《景德镇陶录》说明代宣德年间有官窑五十八座,民窑没说;而道光版的《浮梁县志》上说,这时间的民间有青窑二十座,青窑之外的其他窑又没透露。
在《明英宗实录》里提到一件事,说在正统元年的1436年,仅景德镇人陆子顺一次就向朝廷进贡瓷器五万件,从中可见民窑规模的可观与产量的巨大。那么不要说全镇,就仅仅“陆窑”这一家,它当时所产生出来的瓷片、废渣的数量,多得都难以想象。
鬼 市
“鬼市”的源起,据说是当初白天有城管干涉,或者是因为有些古董来路见不得太阳,或根本就羞于见人。
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应朋友之请托,我曾于凌晨三四点钟摸黑开车去市中心的解放路,带着对古瓷以及这种“鬼市”感兴趣的外地文化人去见识过一回。那也是我慕名赶夜集的唯一一回。夜间凉风阴阴,沿路的街灯兀自空亮。“鬼市”的名气,在当时的景德镇已经大到白天总有人跟你提到,就是你没有想去的意愿,都忍不住萌发去见识见识的冲动。
某个阶段市面上作兴古瓷交易,也就是说古代的文化开始值钱,连破碎的瓷片都随之价格看涨。如果瓷器上有花纹,乃至上书有款识的则更为抢手。
早些年正好赶上城市“大兴土木”,很多市民盗挖到了好多清代和民国的瓷片和破匣钵,并偷偷廉价卖给了潜藏在招待所或宾馆的外来收购贩子。特别是在御窑遗址里的“地道战”,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于老景德镇市政府大院的地底下疯狂上演。有人为官窑的碎片无惧刑法前赴后继,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有需求就产生市场。
收藏行内有句流行语,叫“南福北潘,西城东海”,即上海的福佑路,北京的潘家园,西安小东门的城墙根,广州的海珠桥。浑身是宝的千年瓷都,当然不能例外。
因此在跨世纪前后的景德镇,像飓风一样曾自发地刮起过一阵“古玩摊点市场”的狂潮。以至于路边临时的市场,这里被城管驱赶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大有“野火烧不尽”的“游击战”“麻雀战”势头。摊主大多是在卖所谓的瓷器“老货”以及破碎的瓷片。收购者去那里叫做“淘宝”。
现在我能够数得上来的,仅仅凭印象能回忆出的曾经的市场就有好几处:
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早的古玩市场就出现在人民广场边,著名的“七层楼”景德镇饭店门口;后来又转移到外来人流量较大的火车站附近,在紧邻站前路的一条比较偏僻的砂石路上;离广场不过千米的市中心解放路边,刚刚被开发铺平一条街巷,那条人马稀疏的道路上随即交易兴隆;还有国贸广场没有卖出去的商铺二楼、东市区以雕塑瓷厂为中心的新厂东路两边人行道上,以及南市区曙光路上新建的古玩市场内。
除了太恶劣的天气,雷暴或霜冻之类,自发的交易一般都风雨无阻。每周一凌晨两三点就有人,有时星期二的凌晨也有人开市。如果没有官方的干涉,有的地方摊点甚至可以摆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钟收工。
在那个离市人民广场一里路不到的景德镇市中心地带,我看到过,于不宽的马路两边的地上,鳞次栉比地一长溜约四百多个地摊。以蛇皮袋垫底,有铜器、石器、玉器、字画和木雕等等,最多的就是旧瓷器和瓷片。
当时根本就没有路灯,但对于“鬼市”这不算是坏事。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神秘的交易效果——真真假假的冰冷货色,鬼影晃动的各色人等,悄悄的手势暗语交流等等,十足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场面。
说方言和打官腔的,南方的和北方的,甚至还有外国人;有的人刚离开宾馆的床铺,有的人说天亮就要赶火车回去;买卖双方都看不清面相,头灯或电筒光忽明忽暗地打在需要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一般交易的语言很少且简洁,声音轻轻也干巴巴地没有水分——不少土巴拉几的像下岗工人一样的卖家,脚上穿一双沾满黄泥巴的黄球鞋,嘴里竟然还磕磕碰碰地蹦出几句应酬的外语。
想交易的话,手电筒和放大镜必不可少,否则会被人当作“观光”或外行。
交易对话又几乎都像是暗号——出价还价只说缩小一百倍的数目,比方说出口“一百”那就是一万;真货叫“开门”或“一眼货”;捡漏说“拾麦子”或“拾漏”;“一枪打”就是好的坏的一起要了……
这就是有特色的历史文化名城!
一些摊主为景德镇周边进城的农民。也有许多下岗的瓷工转行为“民间考古工作者”。我原来的街坊也有在做这个买卖的家伙,文化程度不高,人生却变得透彻潇洒。阔气是阔气了一些,高级香烟可劲地发,但他们从来不跟熟人谈他们的业务和故事。
更多的赝品,来自于景德镇市“城中村”樊家井、簸箕坞等几个规模性仿古瓷生产基地。“做旧”在那里是公开的秘密,什么高锰酸钾和粪窖里腐蚀,什么磨损、剥釉、去火光、作色、做土锈等等,俨然形成了一个很专业行当。他们没有欺骗,那里卖的就是明码标价的仿制“老货”,至于出手后你是否去招摇撞骗,那都不关他们什么事。
二十世纪在“鬼市”上,元青花瓷片十几块一片,跨过一个世纪现在涨到最少几千,甚至更高。收集瓷片的,有人就是仿古瓷制作者,他们当做标本。
如今景德镇已经把“古玩市场”归拢到南河边的曙光路市场,说是汇聚了五百多户玩家。当人们正常进入梦乡时它慢慢热闹,凌晨四五点钟交易抵达高峰,早上八九点游客商家逐渐散去,而且每周只定时为周一。
人们戏称,这里出售的老物件99.99%都是现代仿品,夜晚99%也是赝品,很容易“打眼”。但是运气好也可能碰到缺钱的卖家,不是没有可能。
古瓷片有挖来的也有新做的。一般的瓷片,则源自于一些建筑基地和未受保护的民窑遗址。甚至到了2011年底,在景北大桥边的一个小山坡上,还有一个据说是鄱阳籍的男子,因挖瓷片塌方而窒息死亡。
当时围观者零零星星。
我站在边上,脑海里立马蹦出一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文 物
偶然的爱好,我也曾与财神擦肩,但我书生一介,生辰八字不硬,财运不济。
1998年洪水过后应我的请求,外公曾径自带我去河边水毁地段,特别是没有护坡的沿岸,扒拉过那些曾经是河滩后被工业垃圾填高的横截面,在碎片破匣中找到过一些废弃的碗盘、调羹或花瓶。疏松的堆积层里散发出阴湿的腐朽气味。那也算是闲着没事,遭灾后让老人家高兴地成为主角,他兴趣高昂。
记得那时候作兴玩瓷片的人还不多,只是个人骨子里喜欢,所以轻易就捡到青花的、粉彩的、甜白釉的——虽然估计是很早的货色,但是年代都没顾得上考究。尽管都是或扁或缺的残次品,然而洗干净后的瓷片鲜艳古朴,叮当脆响,透着古松木柴烧的醇厚质地与底款的真实。
闲时把玩沁心,玉质似的温润——它们非常得我所爱。
有个略扁的变型渣胎碗,碗底用青花填有“徐梗记”的窑口标记;有个瓶块面上是一整个赏花秀才的鲜活彩绘;那“影青”就极似块青白玉,瓷白里泛着迷人的油润碧青;还有块玉璞一样白润的稍稍缺沿的盘子,让我手感清凉摩挲再三——我清楚那都是很抵钱、有古文化价值的瓷片。
我甚至于把玩之时,脑海里就想象到在沿河建窑的古代,似滚滚巨龙的洪水轰涌而下。水毁最初定居于昌江岸边的窑口及其产品,也就是瓷工们智慧与血汗,无情地冲垮、捣碎、漂散并掩埋。
这属于天生基因和后天的热爱。文科生一枚,痴呆大约与读多了书相关。
整理好后我用废报纸包好,再放进硬纸箱子里塞到床铺底下。我祖上清末在老家鄱阳湖边的渔村上镇,叔叔和姊妹们也大多在瓷业界混生活。我纯属当地陶瓷世家的后人,本应该一身是灰、两手泥巴,但却意外地撞上了好年代,变成了家族里饱读诗书的“秀才”。
当初在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过度年代,国营瓷厂干群的经济都旱涝保收,生老病死都有党和政府依靠。虽然他们都享有很好的“铁饭碗”待遇,然而“坯坊佬”“窑里佬”历来在景德镇,那都是跟泥巴和窑烟灰打交道的“苦脏累”的代称。读书读出了陶瓷界是祖坟冒烟、光宗耀祖的幸事。
但是,我竟然把那些日渐罕见的宝贝给忘了。
于新世纪前后,我最初在中学教书,再从地方高校调到地方电视台工作,后来又被一纸文书拎到了纸质媒体担任干部。最后组织上才应我的请求,就此我一头扎进了对应兴趣的文艺界深潭。然而,想象不到的是——在社会上艺术热浪退潮过后,最后我在这个被“钱”堆起来的城市里,一度竟被沦落成整个家族中的扶贫对象。
2007年姆妈因淋巴癌作古,可惜了那些存放在老屋宁波床底下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住新居后家庭和职业上的事情多了,又一心贴在所谓文学的圈子里瞎混,人也在错综的江湖中静不下心情,在丧父、丧母和丧外公的伤感里沉溺了好一阵子,竟然把那些无价之宝忘得一干二净。
新世纪初期在古城大拆迁的狂潮中,本人又只惦记着老屋的补偿经费等俗事,等想起来的时候已是天翻地覆,吊脚楼的旧居早变成浙江路西端“民窑遗址博物馆”景观烟囱的基座。以前总踩在脚下有瓷片的房前屋后,早已被红线圈进“闲人免入”的区域。
后悔起来,我只想狠狠掌掴几下自己的脸。
景德镇老早的窑场都很分散,有的分布在郊野村落的溪沟边上,有的在山涧的两侧。隐蔽低调。也难怪古代的书生,很难统计并记录在案。
当然这些古窑址和堆积层,现在大多都被囊括进城区的版图,在我们的脚板底下,或者上面建了房子,或者是菜市场,或者就在沥青马路的下面。如果住的是平房一楼的,甚至那些老瓷器或瓷片,都有可能就在我们家天天睡觉的床铺底下。我们就在这价值连城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记得小时候顽皮走路踢踢踏踏,许多的时候能踢出地下的瓷片。大一点用它来打水漂游戏,或者砸碎当五子棋玩。想不到它竟然在我成年以后相当于钱币,身价暴涨。
浮 想
如果是“活地图”外公在世,他可以作为向导,帮我准确地找到地底的堆积层,挖掘到那些老瓷器或古瓷片。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父母都在国营瓷厂整天忙于“抓革命促生产”。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骨干分子,一个在做专事青花玲珑瓷的光明瓷厂,做成型车间主任和厂质检科科长,另一个在景德镇市华电瓷厂检包大组当组长。从小我大多数时间都是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河东河西,城区乡下,像二流子一样游游荡荡。
那时昌江上连接东西两岸的,除了在1937年架了座经不住小洪水的木式浮桥,当地还没有一座正规桥梁供人们东西交通。一年一度浮桥都有避洪的麻烦,加上城镇人口和房屋密度的增加,以及东西岸交流的日渐频繁,因此古代的景德镇就只能衍生出好几个码头,渡船像水鸭子一样在河面摆来摆去。
没有一座石桥的“草鞋码头”名副其实。
自北而南,河面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渡口,它们的名字分别是里市渡、中渡口和十八渡。好像最北端的里市渡口最忙,它沟通着镇西的鄱阳、都昌、湖口等县与镇上的人员往来,以至于早在宋代,就于西岸造就了三闾庙村驿站似的繁华。到了1924年当地富足的工商大户,因看不惯原始渡口码头的破败寒酸,还曾出资修建了比较繁忙的中渡口、里市渡码头。
“一个村一条街几百米长,过去米行、棉花行、鲜货行、竹木行、饭店、药店、豆腐店、屠宰店都有,甚至河东镇上的人家都过河去采买办货。”在景德镇,外公就像是个“地保”,什么地形、掌故、鬼怪、风俗等等一套一套。打小我就觉得他肚子装了数不尽的陈年老货,瓷业界无论扯到哪一行他都信手拈来,性子又爽快,还喜欢自顾自地唠唠叨叨。有内容的“话痨”,就是陪着他一年半载,像有酒有茶的生活一样,平庸的小日子里不会感觉出寂寞乏味。
外公如果在世,现在也该有九十多岁。
“你难道有本事将景德镇的基座翻过一遍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但这也纯属于异想天开,该挖的许多地方都被“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捷足先登,没动的遗址也被建筑占据或被钢筋水泥硬化,甚至早被地方政府划上了遗址保护红线。
况且现在国家的《文物保护法》已深入人心。地方性的历史文化保护法规也于1913年出台,说“我市是文物大市,地上、地下,地上可移动和不可移动文物众多,文物保护工作非常重要”。已经有好多人因此而锒铛入狱。所以很可能作案人还没有动手,众目睽睽下早就被天罗地网罩进了法庭。
我说日子里怎么这么多刺痛,原来我们就生活在瓷片之中。
我就是天天脚踏着这些瓷片,在这个城市里被割破脚板、吃饭睡觉、结婚生育、读书上班、写作思考——五十多年了,至今依然无缘无故地常常站在这块陶瓷文化堆积的土地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