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样一个题目,人们很可能会感到诧异:王羲之是东晋时期的古人,跟现代差了一千几百年,怎么会成为邻居了呢?
我说得一点不错,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的老家是山东临沂,这是一个汉置县,在古时称之为琅琊(郡)临沂。东晋时期的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原籍就是临沂,后来因为北方“五胡乱华”西晋灭亡,作为当时的名门大族临沂王氏为避战乱,也随晋朝皇族南迁。刚刚记事时,爷爷就对我讲起我的家事。原来我们家在那时虽非名门望族,却也算是书香门第,先祖一直是教书先生,虽不富有,却也受到街坊邻里敬重,所以我们的家宅就在王氏庄园的旁边。爷爷告诉我:王氏举家南迁,还曾与我的先祖依依惜别,甚至相约有朝一日能在江南会面,但由于各种原因,我们邵家一直稳居故土未去他方这段掌故由先祖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为一种不能中断的记忆。爷爷还对我讲过:他小时候由他的祖父专门带到我家老房子原址去凭吊过,手指一处半废墟的瓦砾场,说这块地方就是王氏庄园的原址。爷爷说他的祖父当时说着说着还流了眼泪。这段掌故我爷爷当年在老家谱上看到过还有记载。老家谱重修了若干次,重抄了若干回,一直被族人珍护着,却没逃过“文革”的“扫四旧”,被彻底地毁灭了……
大约是十多年前吧,我去浙江绍兴出差,在兰亭景区,遇到一位刘姓老先生,他原在文史部门工作,退休后,因他对这段历史非常熟悉,又被返聘出来“帮忙”。他可能听出我说话还带点口音,便问我:“您是山东人吧?”我告诉他我是山东临沂人,他听后有些惊喜莫名,连说了几个“太巧了”,接着又略带调侃的口吻说:“你们那里的王羲之可以说是从北方到我们这里的第一个‘南下干部’,是厅级还是副部级?”我没有直接回答,但告诉他:“我的先祖曾经和王家是邻居。”他“哦”了一声,又刨根究底地问:“怎么?”我便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他显得非常高兴:“那就更巧了——我的先祖是这里的坐地户,但也和王家住得很近,中间有几代还和王家轧过儿女亲家。”老人接着还说了一些别的:“山东那边南下的人尽管在这儿住了多少代,还是很恋故土。据我们先祖讲,王家后人尽管是这里出生的,可还说他是琅琊临沂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好品性。”
这位刘先生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总觉得他也受过王氏后人的影响。譬如他说“轧”亲家的“轧”字,就是我家乡那边的口语。
从浙江回来后,我将在兰亭碰到刘先生的经过对我父亲说了,他的反应是:“你做得很对,实事求是嘛,你爷爷生前总是这样教导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书圣王羲之就是咱们的老乡,先祖们还曾轧过邻居,这都是实情。可有一次我见电视上一位专家讲课,他说王、谢家族都是从咱们这儿过去的,这就不对了,我记得谢家的原籍好像是河南那边的?”
我肯定地告诉他:“是现在的河南太康,不过那时候叫阳夏。”
“这就对了嘛。”父亲就是这么个“咬死理”的倔性子,“不能因为给咱自己的家乡添彩,把别人的肉也贴到自己的脸上,啥争名人,不是争出来的嘛。如今有的人啥都要争一争,好人孬人都要往自己那地方划拉,是不是真的历史人物那都不管不顾,就连西门庆、潘金莲也不嫌乎;吕布的墓、穆桂英的墓都在他那疙瘩。哪对哪呀?”
我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评说历史人物和非历史人物,如此强调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有时我觉得他“认真”的有点过分,但往深处一想,在掌握知识做学问上就得这样认真。记得一位伟人当年也曾经说过: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很有道理。
在这以前,我对书圣王羲之和他的儿子王献之关注得并不太多。其实在上小学和初中时,祖父还在世,他老人家数不清有多少次对我讲述“二王”习书的故事;同时在写毛笔字(我不敢说是在练书法)上很逼我下一番功夫。爷爷的话有的我还记在本本上,但成年后由于工作忙,又离开了故乡,在这方面也就疏于考虑和下功夫练了。从绍兴兰亭回来后,想起当年爷爷在这方面的一番苦心,觉得挺有负于他老人家,便重新翻出当年爷爷对我谆谆教诲的一些话,还在:“王右军书法最初学卫夫人,后来又有改变,草书学张芝,正书学钟繇,汲取他们之所长,推陈出新,成为一种体势。他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继承了其父的传统,精益求精,最擅长行草,在他父亲的书法基础上进一步‘破体’创新,他的书法看起来英俊有气势,对后来影响很大。”祖父的文化程度不算很高,但当时能对我进行这样的教诲,真是用心良苦。记得也就是在这不久以后,我到外地开会,参观了当地的一个书法展览。说实在话,原先我看王羲之的《兰亭序》帖只知道写得“好”,却品咂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不错”就是。但这次参观改变了我的心态,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了。
那是在展览厅迎门处的一种安排:不知展出方是何用意,将放大的《兰亭序》横幅与现在一位书法大家的代表作一上一下摆在一起,在这有意无意的对比中我豁然开窍:平时看上去并无奇处的《兰亭序》,表面上不似那一幅书法纵横恣意,这时却感到稳劲从容,内在有一种不言而喻的神韵与张力;相比之下,现代书法大家那一幅,初观觉得气势飞扬,这时不知怎么却弱了下来,而且较之《兰亭序》有明显人为刻意的“破绽”。当时我啥也没说,却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恍然明白的感觉:什么是真正的学养和功夫,什么是艺术的大境界,什么是功到自然成,当然还得是天然去雕琢。从那以后,我对这位千百年前的“老乡”和“老邻居”增添了一种“不服不行”乃至心服口服的钦佩之情。“与王羲之为邻”这句话不只是自豪,更多的是自励自勉。
前几年有一次回老家,无意中看到逐渐年老的父亲在屋后草园的一角精心打理自己留下来的一小片“竹林”,浇水、砌砖,尽管额头上沁着汗珠,似乎也不觉得累,很有点“任劳任怨”的样子。过去若干年爷爷在世时,我也没有特别在意他们几代人对这片竹子的珍爱有何特别的原因,这次我却禁不住问父亲:“莫非几辈人爱竹还有啥来头吗?”父亲思索片刻,终于对我道出根由:原来王羲之的另一个儿子王徽之,虽然书法不是强项,但生性爱竹,挚爱到“何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当年他在江南时就托人给我家传书,希望在故土也能“替”他植一片竹林,作为不忘根脉的纪念。我家先祖领受了他这一番深情,守信地在屋侧空地植竹成为一种家传。正因为过于珍重祖辈的这种承托,才轻易未对我这个“游子”道出“玄机”。记得那次父亲还说:“咱们中国的不少文化人不是都爱竹吗?在咱们山东潍县当县令的郑板桥好像还写过这方面的诗,叫啥来?”我说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对对。”父亲点点头,凝神望着他精心守护的“竹林”,又说:“郑板桥也是大书法家!看来书法和竹也是有缘的。”
竹,书法,故乡,老邻居——在我的心中,都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