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显得空寂,也不会因为许多生命的加入而变得拥挤,他们就像上苍不经意的假设和创造一样。在上苍微小而又巨大的意志中,我们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利一味地陷入痛绝。既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也常有圆缺,现代人知道了皎洁的月亮还有背面,那就暂时栖息在它的背面吧。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等待,到了那个时刻,我们还会像诗人那样,喊出一声“婵娟”。
罪孽和果报
古往今来,多少人对于可爱活泼、才华四溢的苏东坡给予同情:无边的喜爱化为诸多言辞,一时铺天盖地。在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物欲横流,人们急于寻找各种各样的安慰以获得满足,严厉沉重的记忆将被排斥,因为我们更加不忍也更加匆忙。我们心中沉淀了黄沙,它们被数字洪流裹挟而来,填得太满也太沉,行路艰难,度日尴尬。可是我们仍然需要自己的精神生活,需要庸碌中的一点舒缓和光亮。我们喜欢新奇,喜欢悲喜剧,喜欢它们稍稍轻松地化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我们特别受用那些滑稽而不是真正的幽默,乐意接受那些被简化得清清楚楚的、初中一年级的数学换算即可解决的智力游戏,而不愿面对更深奥更晦涩的数字玄妙。所以,一个令人喜悦的、概念化的、我们为之痛惜和爱护的苏东坡,似乎更合口味。他的那些美妙佳句早被我们收在囊中,偶尔拿出来抚摸。二十一世纪被污染了的日光,隔着厚厚的污浊的大气透射过来,我们手中的珍藏发出了异样的光色。这时候相互交换的欣喜的神色就会产生。各种口吻送来彼此相似的情报、诗人的故事,它们辗转不休,有一万次或更多的重复,相互诉说,既快乐又动人。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记取他的那些大小悲欢、爱与缠绵、机智和勇敢、神话般的经历、顽强的或短促脆弱的生命。这些故事堆积起来为我所用,成为我们的故事、中华故事。就此来说北宋并不遥远,我们真的一起走入了那个多姿多彩的时代,好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抬头就看到了那顶短沿高筒的“子瞻帽”。我们愿意仿制这样一顶帽子,在手中传递,走亲访友时或可当成礼物送给他们。我们把许多时间用来抱怨,甚至用来诅咒,为诗人所有的厄运愤愤不平。我们愿意遗忘和忽略许多,我们并不愿过多地追问。
实际上一个人既然投身了科举,也就投入了一个利益集团所给予的一切,有时候会在不察中分享和受用。只要稍稍翻动纸页、面对真实,就会发现这个集团的罪恶已经是如此之巨、如此之久,长期以来被世人接受并进而忽视,有时甚至习以为常,认定了天生如此。“家天下”的荒淫无耻、巧取豪夺和豪取豪夺,简直罄竹难书。所有进入者都会分一杯羹,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作为仕的个体,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也不是能否洁身自好的问题,而是一种不可回避的体制性结构,是必然的归宿和结果。一个享有厚禄的官僚,他的一切所得都来自劳民血汗。为官的过程不过是积孽的过程,所有这些自有报应。人生的平衡力将来自我们未知的方向,但它一定是存在的,在任何的原则之上,还有一个道德的原则。
就此来说,具有非同一般觉悟力的苏东坡,不安与痛苦是有的,因为在许多时候他都是一个醒者。“某谪居已逾年,诸况粗遣。祸福苦乐,念念迁逝,无足留胸中者。又自省罪戾久积,理应如此,实甘受之。”(《与孙志康》)他不顾一切地奋勇而持久的抗争,许多时候不仅针对外部,同时也是针对自己。他知道杀戮者必得报应,攫取者必要偿还。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那些大杀戮者,无论假以多么崇高的名义,无论是项羽还是韩信,他们虽然出于不同的营垒,但毕竟都是杀戮者,最后的命运无不悲凄。胜利者的罪恶并不比失败者少,有时候还多于失败者。
“果报”是一个佛教用语,它让一些人害怕和回避。这个字眼的确是令人不安的。因为只有它所指示的路径,才能让某些强者进入自己难以控制和支配的空间,这是许多人所不知道的命运的盲角。苏东坡作为这个集团的一员,他享用、任性,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如此。这些甚至写在了他自己的歌赋中,可见事实之一斑。北宋官场的奢华,诗人无可逃匿,这也不是苏东坡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定与戒,就能够将一切拒于身外的。汴京慵懒浮华的灯火,烛光下舞动的曼妙女子,夜夜笙歌,彩船骏马,紫袍金带,那一场连一场的豪宴,前后不见头尾的仪仗,最适合留在词中。词作为一种古怪的体裁,长短句的切换是那样做作和不自然,离开了音乐的陪伴,独立成文,也仍然散发出一股俗腻的气味。它与北宋官场生活、市井生活,也许是十分谐配的。苏东坡对这些实有警觉,他写道:“宠禄过分,烦致人言,求去甚力,而圣主特发玉音,以信孤忠,故未敢遽去,然亦岂敢复作久计也。”(《与徐安中》)尽管如此,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该经历的全都经历了,剩下的就是长长的结算之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还储存有一个存根簿,所以结算不过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