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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恩怨

时间:2024-04-14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炜  阅读:

  苏东坡在最后的时刻,曾经对自己的孩子说了一句自我安慰的话,他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东坡先生墓志铭》)说的是自己一生没有做什么大恶,料定未必会入地狱。此句甚好,因为它涉及一个最大的、根本性的恐惧。说“自我安慰”,是因为此刻风中之烛已无力燃烧下去,也不再关心自己的光焰和长长的烛泪,而只能在旋动的风声里急促抖动。

  向往平庸

  苏东坡最喜欢的女子朝云生了一个儿子,他很高兴,就此作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洗儿》)说自己终生被“聪明”所误,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愚且鲁”,然后顺利地做到“公卿”。这里的向往平庸当然是一种反讽,是愤懑之时的极而言之,固然不可正读。但经验中,我们知道平庸也并不安全,最好再加上精明和投机,也就是说,仅仅弱智也还远远不够。非同一般的庸俗,再有一点特殊的智窍,这才是人生的顺遂之途。在苏东坡自己人生经验的辞典里,正直不可,甚至连存一点正直的苗头都是危险的。这真是世界的悲哀。正直竟然可以化为人的至险之境,而卑琐与小智倒可以通行四方,以至于屡成“大事”,整个社会的悲苦与下流也就开始了。平庸者也许是没受知识教育者,比如一个本分老实的下层劳民,却要受到更多的辖制,成为最大的被盘剥者,这又是另一种哀痛。所以苏东坡一时的气话,只能反映出他对人性及官场的极度痛厌,是一种痛彻心扉之辞。钻营投机之徒往往得逞,而仅仅平庸还不足以应对,还要初具一点“学问诗书”,然后是不留心肝,这才有专制社会中的得意和混世。

  “凉簟碧纱橱,一枕清风昼睡馀。睡听晚衙无一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南乡子·自述》)这是他闲适中的一点省悟和心得,既是大牢骚,又是由衷之言。实际上大恶者岂能一句“平庸”了得,这些人通常需要更多的平庸者簇拥,与之形成一个长长的链条。这些平庸者可以“述而不作”,偶有创造也是十分危险的,所以一定要使自己真正地“平庸”,这才是加入此链条的首要条件。

  在天生活泼多趣、创造和生长着的苏东坡看来,“平庸”等于死亡,是取消自己的代名词。而在另一些人的词典里,“平庸”就等于“杰出”和“才华”的代名词。“平庸”将为许多人羡慕,甚至惊叹;但无论如何,其“平庸”的生命质地是无法改变的。

  出世者的迷恋

  苏东坡当然是一个看透者、一个醒者,却仍然要厮守和回报,尽自己的一份入世情怀。他对生活是这样的迷恋、忘我和陶醉,仅就这一点来看,也是十分惊人的。此世迷人,却也极度无聊和虚幻,令人痛苦。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许感到了十分的突兀,即大限来临的突兀。那时他刚刚度过六十六虚岁,仿佛正在步入人生的纵深地带,一切也就这样突然地结束了。他还有大块文章要作,有另一首大江之歌要唱,可惜全都来不及了。他的仕途与个人诗章虽然已经写出了许多华彩乐段,而且正在衍生成宏大的篇幅,但它们似乎还应该继续生长下去。

  他自童年时期就接触玄人,播下了出世的种子,多么渴望在山水自然的觉悟中过完别样人生。“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与王庠书》)这道出了一个清晰的路径和愿望,“父兄不许”而且“迫以婚宦”,于是命运就被改写,一个“迫”字难以尽言。

  实际上他的一生都被“出世”之心吸引,时而浓烈时而淡然,却从来不曾彻底忘记和抛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怀》)做不成闲人,起码要做一个陶渊明那样的采菊人。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是一个真正的大儒,终生都在捍卫和探求儒之正道。入世报国的热情一直是最为强盛的,这种情志直达生命终点。“今日国恩深重,忧责殊大,报塞愈难,退归何日,西望惋怅,殆不胜怀。”(《与王庆源》)可见这是他心志的真实流露,是表白掩藏的梦想。他自小就接受的儒家传统,深刻地改变了他的情怀,最后还是死于报国之途,毁于没完没了的政争与迫害。他心中的家国之情难以泯灭,即便在生命的尽头,也还是想到了朝廷。这个出世之心极为强烈和执着的人、一个浪漫的天才,在矛盾难言的踌躇中终止了前行的脚步,该是怎样不甘与绝望。

世间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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