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愈是如此,就愈是令对手费解和伤绝。这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有些可怕了。我们但愿诗人只是一种潜意识,或者是深刻的仁慈。他对人生之无常体会太深了,所以能观、能怜,也能助,能以心比心。
如果我们把苏东坡理解为一位决斗到底的勇者,会发现他手中的武器经过一再磨砺和变换,竟然获得了如此坚厚和诡异的拥有。这种一剑封喉的致死方式,因为大出所料而令人眼界大开:无以复加地锐利。对于两个历经荣辱、从至高跌落到深渊的对手而言,苏东坡的伟大和仁慈又显得那么决绝和残忍。也许在这个时刻,真正的仁慈是远远地瞩目,是不置一言,是低头俯视流水,是仰视凛冽的北风,发出独自叹息。
修竹有投影
苏东坡不仅能诗能文,而且善画。他画出的修竹瘦而英挺,极为有名。记载中他曾经按照竹子的投影去描绘,并认为此法甚妙。我们知道凡是有光的地方就有投影,就会生成各种各样的映像,关键是怎么选择和使用。由此引申开去,人生也是如此。李白、杜甫、韩愈、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等等,都是人世间耸立的投影,他们也成为苏东坡一生学习和描绘的范本。最后苏东坡自己也将成为一个高大的投影,供后代人摹写和描画。
从诗文中可见,那些投影纵横交织,多而繁密,足见诗人审美之人格生成的路径。“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来自欧阳修“瘦马寻春踏雪泥”(《冬后三日陪丁元珍游东山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和“起舞弄清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分别来自李白的《把酒问月》和《月下独酌》:“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而他的“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庐山二胜并叙·栖贤三峡桥》)被纪昀誉为“十字绝唱”,则是对韩愈的“清寒莹骨肝胆醒”(《李花二首》)和白居易的“树木多瘦坚”(《游悟真寺诗》)的化用。诗人的许多诗词都能找到类似的化用方式,看到一些诗人的投影,如屈原、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杜甫、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这些杰出的人与艺术一起,塑造了我们眼前的诗人。
苏轼从童年少年开始,一种深长有效的培育就施之于身,无论是严格的父亲苏洵还是温厚的母亲程氏,他们都将那些大榜样大范本推到他的面前。很小的时候,母亲程氏与他一起读《后汉书》中的《范滂传》,当读到范滂因为反对宦官被捕而拜别母亲从容赴义的一段事迹时,苏东坡问母亲:“如果我长大后跟范滂一样舍身就义,您能同意吗?”程氏答道:“你能做这样的一位人物,我难道不能做这个人的母亲吗?”这段记载让我们联想到日后苏东坡在朝廷上的奋不顾身,联想到他正尝试做这样的一位人物。
人生之“竹”,贵而有节,处处留影,值得后人观察、贴近与模仿。苏东坡既能取得世间投影,又能够创造,从艺术到人生,无不如此。人生当记取竹之坚挺有节,这是特别重要的。在世间万千投影中,如何选择和记取,至为关键。歪斜扭曲的影子实在太多,婉转柔美和婀娜多姿者也不在少数,风情万种与谄媚奉迎者也极为常见,但它们都难比修竹。
阴毒辈出不足畏
宋代官场争斗之险、之恶,耸人听闻,记录中的一些惨烈令人发指。在皇家所拥有的这片阔大的土地上,曲折无数;在命运和生活的渊薮里,可以找到各种极端的例子。灾难成为一种惯常的景象,似乎每一个为政者、主政一方的人都非常熟悉。“近日温杲诱杀平民十九人,冤酷之状,所不忍闻,而杲止于降官监当。蔡州盗捕吏卒,亦杀平民一家五六人,皆妇女无辜,屠割形体,以为丈夫首级,欲以请赏,而守倅不按,监司不问。以至臣僚上言,及行下本路,乃云杀时可与不可辨认。白日杀人,不辨男女,岂有此理?”(《述灾沴论赏及修河事缴进欧阳修议状札子》)苏东坡经常看到暴露在野地上的枯骨:“嗟尔亡者,昔惟何人。兵耶、氓耶?谁其子孙。虽不可知,孰非吾民。暴骨累累,见之酸辛。为卜广宅,陶穴宽温。相从归安,各反其真。”(《徐州祭枯骨文》)甚至看到亲手溺死自己的孩子这样惨绝人寰的事件。路倒、饥荒,在各种自然灾害中毫无抵抗之力的陨灭,实在是太多了。最令人惊异和震栗的是,一些朝廷官吏竟然对百姓大开杀戒,对无辜妇幼屠后劫掠,并以剿匪之功领取朝廷奖赏。在这样的专制体制下,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让人惊讶。他们辖制劳民的手段残忍之极,恐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