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第二年,有了女儿。我在外教书,每周礼拜天回来一趟。妻子常常为这个跟我闹意见。她说嫁我这样一个穷教书,让她一个人守家。
妻子怀上女儿,我们甚至都不懂得要高兴,只是觉得有些异样。这异样里头,带着惊奇。电影里头,男人一听说自己的妻子怀上孩子,高兴得又搂又抱,真是夸张得让人觉着脸红。我听妻子说怀上孩子,只是笑了一下,那笑也只是浅浅的微笑,带着点儿羞涩。我记得怀着孩子的妻子,人瘦得很,眼睛大了一圈。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穿开裆裤。村里的伯伯叔叔们,一见我就说,让伯伯摸一下,或者说让叔叔摸一下。我一听就缩下身子,看见伯伯叔叔伸过来的手,嘎嘎笑着跑着躲远了。这个伯伯或者叔叔要摸我的小鸡鸡。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已经有了一小点的羞耻心。夏天,午后,母亲正给我擦洗。门外有人说着话走进来,我想都没想,跳出大澡盆,光着脚丫一溜烟钻到屋里拾了一个什么将我盖住。那件事后,我告别了开裆裤,穿上了合裆裤。
星期天,小学校很安静。房屋是安静的,树是安静的。偶尔,有一片树叶落在地上,或者一只麻雀吱吱两声。可是,一个星期天,小学校的院子里闹哄哄的。一院子的女人,交头接耳。
学校门侧,一间闲置的房屋,新挂了门帘。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月份,只记得母亲站在女人们的堆伙里,袖着手。好多女人都是袖着手。那门帘是我们一二年级教室挂的棉门帘。腊月天,教室尽管挂着这样的棉门帘,我们的手和脚都还是冻得一块青一块紫的。
风吹得呼呼的。我看见那个小门里隔会儿出来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被推了进去。门口有一堆小孩子。小孩子一个个稀奇,争相挤着透过揭开一小点的门帘往里看,被里面的人骂开。胆大一点的孩子,又跑过去,将一只手小小地揭开门帘,他或者还没看里面,便扔下门帘,回头跑开了。这有一点像是搞破坏。我的伙伴双喜,抬脚,悄悄靠近门。刚走到门边,门帘自动揭开了,吓得双喜缩着脖子像着了打的小狗噢噢叫着跑回来。
从那房屋里出来的女人,不再走到女人的堆伙里,而是一路走出学校。她们不像平常的样子,她们看也不看她们的同伴,只顾低着头,缩着肩,一手捂着肚子,怪怪地,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些灰溜溜又有些失落落地出了学校门。
还有一次记忆。大热天,我在邻居家的树林里玩。邻居家一院的杨树。那天,他们家的大门开着,他们家父亲担水浇他们院子里的树。这个邻居家的大儿子大我四五岁,二儿子大我一两岁,小儿子小我一两岁。母亲叫他们家小儿子多多。邻居家的母亲说如果当年硬硬心肠,将他换个女儿也是一件美事。
现在,已经大半个院子都有了水。我的红皮球,被我一次又一次扔进水里,在水里一荡一荡地漂浮。如果我要它过来,拿手里的竿子,划着水,它就过来了。我拾起皮球,扔得更远一些。忽然,从门里进来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女人,穿着白大褂。他们不笑也不恼。邻居的父亲扔下水担,跟来人开始说话。他们相跟着进了屋。很快,邻居父亲和来的一两个男人出来了,屋门在他们背后关严。我很奇怪,竖着耳朵听,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走近屋子,一推,门开了个缝,我看见最多的是穿白大褂的背影,看见一条光腿细腻的白膝盖,看见邻居母亲眼角流着长长的泪水……
我正要探脚往里走,一个白大褂过来,什么也不说,推我出去,我听到咔哒一声,门在里面坎上了。
这两件事情在潜意识里伴着我成长,一直到我娶了妻子,有了我们的女儿。娶妻子和有了女儿,也并没有让我清醒过来。也可以说,随着年龄增长,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件一件,将这两件事情深深掩盖了。直到有女儿那年冬天,村里唤我到大队,说要我妻子节育。我才将记忆中的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我们这一代伴着“只生一个好”长大。村村都有这样的大字刷在墙上,是齐齐整整的印刷字体,一笔足有大胳膊那样粗。农户人家,没有谁愿意只生一个孩子。我结婚比村里我的伙伴们晚。他们一般都两个孩子。但他们也不是不节制。他们中间很少有三个孩子。他们觉得三个孩子累。我们在一起讲笑话,有三个孩子的伙计,总是将这归罪他们的妻子,说他们娶的妻子笨,生儿子总是生儿子,生女儿呢,又总生女儿。这些都是背地里说的玩笑话。但有一点很实在,他们想有儿子也想有女儿。
有了女儿的那个冬天,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我们家,目前已经成为村里节育对象。我说女儿刚出生,我们哪里就会再有小孩子?
他们说,那我们不管。凡是现在有一胎,全在节育之列。你们家小孩子再小,也是有了啊。谁敢保你们明年怀里不再抱一个?
这句话逗笑了好多人。我看着他们嬉笑。我说怎么个节育。他们说戴节育环。
我们上一年级或者二年级。班里有个孩子,裤腰上老系着一个环。那时候最兴钥匙链。村里有个复员军人,穿黄色军裤,裤腰上系着一大串钥匙,走路过来,先听到哗啦哗啦钥匙响。如果他正挑着一担水,他裤腰上的钥匙链的响声,跟正挑着水那扁担的吱嘎吱嘎声居然有那么一点儿和谐。他腰里的钥匙链垂下来,从衣服下摆露出来,很耀眼地一走一晃。
我们班里的那伙伴,学着样儿,将环系在裤腰带上,系一节绳子,绳子那头连着一块吸铁石。吸铁石装在口袋里。每到下课,他都要夸张地从他那口袋里掏出吸铁石来,这个动作,足以让所有伙伴都看见他裤腰带上系着的那只亮晶晶的圆环。有的伙伴羡慕,问他从哪里得到这个宝贝,求他再弄一个,用一支编好的纸手枪做交换。
我的伙伴为此挨了一顿打。他妈妈是村妇女主任,正寻思家里放着的那东西老是少。他为了得到那只纸手枪,不幸撞上真枪口。
我们都知道伙伴为了那个环,屁股挨抽,却不知道详情。就连我那可怜的伙伴,虽然挨了抽,也不知究竟。
这些儿童游戏,现在看来,一点点呈现起来。
我头脑里想着这些,继续听他们的教导。
他们看我很为难。他们说,如果舍不得妻子,就拿钱,一胎交得少,五百块。五百块交了就没事了。你每天赚着公家钱,钱总是少不了。
我心里骂他们。我教书一个月就那么三百多块。你们要五百块,让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啊。
他们看我不表态,他就说,就算你妻子今年不节育,交了钱,等你们真的有了第二胎,那就不是节育,是结扎。结扎,你懂吗?就是你妻子这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
他们这样说,轻松地,带着些嘲弄,微笑着。好像我是他们叫来的犯人。好像他们不是男人,他们一个个都没有妻子,一个个家里都不养孩子。
回到家,说给妻子。妻子说他们说的是节育环。听说有的女人上了节育环,再也不会生小孩了。妻子说我们还得要儿子。儿子,你不想要儿子吗?妻子说,就算节育以后,还能生,让她去节育,她害怕。
看着妻子,我忽然可怜起她来了。别说是妻子,让我去做这样那样,我也害怕。再说,妻子说得对,我们还得要儿子。我们也不敢说我们不要儿子,如果我的父亲母亲听到这话,那可得拼了老命。我有三个姐姐,家里就我一个男孩。我结婚后,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抱孙子。母亲生养的女儿多,在母亲眼里,儿子是宝。我们家,我的父亲母亲明目张胆地偏心眼。有哪一个姐姐不服气,母亲就说,我就偏儿子,谁让他是我儿子呢?不像你们,一个个赔钱的货。
妻子生了女儿,我回来,她悄悄对我笑着说,生了一个赔钱的货。我也笑,知道她笑话母亲这样说姐姐。
父亲母亲知道大队叫我去了。父亲打发母亲过来问我给他们怎么回话。我说给母亲。母亲说,你说得没错。你爸还一个劲担心你会说错话。钱能赚,儿子不能赚。听了母亲的话,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刚才在大队堆积在心里那点沉闷,消散了。母亲从怀里掏出三百块。母亲说,你爸让我带来这些,不够,跟你爸商量。
妻子又一天比一天消瘦。我的岳母说让我带妻子去医院,说她的女儿也真是太瘦了。我一看也是,妻子的双眼又大起来,胳膊腕只有半拃细。医生一边把脉,一边问妻子孩子几个月大,是不是还吃奶,月经正不正常。医生说妻子没病,怀孕了。
我母亲非常欢喜,吩咐妻子不要提重东西,不要爬高。母亲从来不对我妻子说生男生女的话。但私下里跟我说这回可一定要生个男孩子。我嘴上不说,心里暗暗发慌。母亲偷偷要我带她去庙里烧香。母亲说让娘娘保佑这回一定生个儿子。如果再生个女儿,还得生,你那点工资,哪能养了三个孩子?
母亲在庙里又是烧香又是跪拜,母亲跪拜总是要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擦着地。
儿子的到来是春暖花开的春天。那是半夜,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开始,她还不是很确定,不让我惊动父母,说如果不是要生,那怎么好意思,现在又是半夜。过了一会,她觉得真的是要生了。
我脚上只穿了一只袜子,另一只脚没顾得上穿,开了门,蹿出去,敲开父母的屋门。母亲哆哆嗦嗦地穿衣。母亲心急如火,嘴里不停叨叨着说快一点,可是她的确是行动不快。我扶着她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
我第一次可怜起母亲来了。夜是那样的安静,月亮照得地上一片光明。巷道这里一个墙头,那里一个墙角,月光一照,这里那里留着阴影。我小时候常常为这样的黑影子害怕。晚上,村里有电影,母亲拉着我看完电影回来,我瞌睡着眼,总是喊害怕。母亲蹲下来,背着我,我便在母亲的背上摇摇晃晃睡着了。
现在,我陪在母亲身边,眼前影影绰绰,倒觉着有点儿为母亲壮胆的必要。母亲走得磕磕绊绊。我拖着她,一边对她说不要太急的话。母亲说女人都得这样,生孩子都是这样。母亲一边走一边拍拍我的手,反倒要安慰我。
天快亮了。我在屋门外,在院子里踅来踅去。我看着父亲在院子炉火边笨手笨脚地往炉灶里添柴火。我想过去帮帮父亲,可一点心情也没有。人有时候,就只想站着,或者走来走去。我当时的心情就是那样儿的。月光下,我看着炉火映红着父亲苍老的面孔。父亲虽然不像母亲那样整天呵护我,不会对我说甜美的喜欢我的话,可是,父亲从来不曾打骂我。父亲拉着我,跟母亲拉着我很不同。母亲拉着我,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只是怕我跑脱了才这样。父亲却不是这样。父亲的手掌又大又厚,很温暖。父亲拉着我走路,父亲老用他的手掌紧握我的手指,有时候握得我很疼。后来,我上了高中,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每当记起父亲的手掌,心里就温暖起来了。
天一点一点放亮。
我第一次知道人生的艰难。我在院子里兜圈子,像淘气的小孩用臭蛋圈住的蚂蚁,仓仓皇皇。太阳出来,春天的院子,真是温暖啊。院子里种着的各样花,一朵朵伸展着开放。我看见有两只小蜜蜂不是钻进这个花蕊,就是钻进那个花蕊。但我不时能听到屋里妻子的呻吟,听到这样的声音,眼前看到的这些,完全失去本来的情趣。
妻子的呻吟声,渐渐多起来,呻吟变成了呻唤。我真想捂住耳朵,可又不甘心。我的头脑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便什么也不想了。我只觉得那时候的分分秒秒,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和煎熬。
母亲撩开门帘,用手招我。我进去。实话实说,我没敢往那里看。我只看到妻子纷披的头发,看到她变形的脸。一阵挣扎过后,妻子的劲似乎全用光了,上眼睑对着下眼睑,有点想要睡觉。母亲慌忙用手在我妻子脸上拍拍,说不要瞌睡啊,孩子,千万不要。母亲出去端了一碗鸡蛋汤来,让我给妻子吃下去,说吃下去就有劲了。可是,还没等我动筷子,我看见妻子眼睛亮起来。我刚放下手里的碗,妻子用双臂抱住我的头,我的耳边只听见妻子一声吼叫。接着,“哇”的一声啼哭。
我的这个儿子可真是会挑时候,太阳是那样的红亮,树上的鸟儿是那样的欢腾。
家里因为我妻子生了儿子,如何欢喜就不说了。我母亲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我的父亲脸上挂着笑容。姐姐们说我们的父亲有了孙子,心里乐开了花!姐姐们怪父母亲偏向我,也只是过过嘴瘾。娘家有了侄男,她们也一个个高兴得又说又笑。孩子满月,她们来帮着母亲择菜洗碗,跑前又跑后。这是多么好的生活呀。
时间过得真快啊。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转眼到了冬天。哎呀,不只是这个冬天,自从我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每年冬天,我都不能安生。我真的都只想过春夏,秋冬还是让别人去过吧。可是,这怎么能轻易躲避掉呢?
冬天到了,树枝丫光光的裸露着。我骑着自行车出了门,下一个坡,直奔大路。我被一个村干部拦住。其实,我老远就看见他了,正要拐到另外一条道上去,却被他捉贼一样地喊着停下来。是的,入冬以后,我老躲村干部。碰上的这个是村里的副主任。我看着他一步一步照直向我走来,用手摁着我的车把。
他似笑非笑地说:又去学校?
他这样说,露出他一嘴的黄牙。
我没有回答他。这是星期天下午,我骑着个自行车,去学校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我不想望着他的黄牙,将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他说,你们家现在是二胎了,二胎五千块,掏五千块,然后让你妻子结扎。
一听这话,我心冷得像进了冰窖。我没搭话,扭了一下车头,我的自行车一下子冲出很远。我听到他在后面喊:我是好心,说给你,让你心里有个底。
我骑着车,将牙咬了咬。这人游手好闲,不知道怎么混在大队里,而且越混越好。村里副主任不知道是多大的官,走路牛里牛气,像是长了三头六臂。
他刚才说了,五千块!让我到银行去抢钱吗?虽然这是赌气话,但在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
没有风,但这灰的阴冷的天,割着人的皮肤。过路的车辆,一辆过去又跑来一辆,扬起的灰尘迷了我的眼睛。
我再回到家,家里乱了套。我结婚的桌子、衣柜被抬走。我的家一下子空洞洞的,寒窑一般。妻子正在奶孩子,见了我,眼泪下来了。我一下子火上了脑子,我说怎么会这样?谁让抬了我们家的家具?
妻子只哭不说话。
母亲拉着女儿,进了门。女儿见了我,喊着爸爸,扑向我。母亲看见我,眼泪也掉下来。
我碰到村里副主任的第二天,大队人来,还是那几句话,钱得交五千块,人得结扎。母亲慌乱地叫来父亲。父亲说要钱没有,要想让人结扎,想都不要想。
那伙人便抬了家里的桌子柜子。我的父亲也不阻挡,看着他们抬。第二天,他们又来叫人,跟我父亲吵了起来,将我父亲带到公社,说什么时候同意结扎,便放我父亲回来。
我快步走出屋门,拿起炉灶跟前一把斧头。母亲追上来一下子坐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号啕大哭。母亲说我就拿斧头先劈死她吧。我的眼泪实在难以忍住。我的父亲,七十多岁了,他们是怎样将父亲拉到公社去呢?现在,母亲紧紧抱着我,寒冷的风吹散了她满头白发,吹得她满脸的眼泪四散。
我的眼泪不觉得横流了。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从我手里夺了那把要命的斧头,从地上扶起母亲。
我用手抱住头脸。
母亲说,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乱子,只要你们都好好的。老头子你不要担心,他都是一个老头子了,还要什么脸面。他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现在,就看你们是拿家具顶钱,还是用钱将家具赎回来。他们说家具等他们折合了钱,再长退短补。我看啊,什么长退短补,只有我们该他们的,他们哪里会给我们钱啊。你知道,那两样木头,是你父亲一辈子积攒下来,专门给你结婚打家具用。说这些,全都是鸡毛蒜皮,最重要的是你妻子的结扎。我们怎么办,才能躲了这一灾难呢?
母亲的话似乎让我混乱的头脑,理出一些思路来。上小学时候,父亲买回来两截木头。那木头又圆又粗,放在闲置的西屋好多年。我上初中了,父亲叫来木匠,将那木头锯开,成一片一片厚实的木板,抬到西屋摞起来,每片中间都填衬着,让两片中间空出来,阴干。我要结婚了,父亲又叫来木匠,在我家院子里,做了好些天的活,直到我结婚的家具全做出来。那些日子,村里人常常来我家,看匠人为我结婚做家具。他们夸木头好,夸做出来的家具好。父亲又请来油漆工,一遍一遍油漆。我的家,整个院子,充满着油漆的味道。现在,这些家具,不知道被他们放在什么地方。父亲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不相信我的父亲在他们抬这些家具的时候,像母亲说的那样,眼睛都不眨巴。
妻子说,这么冷的天气,你去公社看看父亲。如果他们非得我做结扎,才能让父亲回来,我情愿结扎。
冬天的夜色,总是带着些凄凉。我骑着车向着公社的道路。车座上夹着母亲带给父亲的棉大衣。
我见到父亲。嘿,他们还真把父亲关起来。我让他们放了我父亲。我说我来了,你们放我父亲回家。父亲听了我的话,就骂我,让我滚一边去。父亲从来不曾拿这样的话骂我。父亲土生土长,却识得几个字。村里红白喜事离不开父亲编编写写什么的。
那守夜的人,我不认识。他说听说你教书?那你可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你怎么不让妻子结扎,倒让你的父亲来这里守班房?
我的父亲不等他把话说完,又朝着我的脸,让我滚一边去!
我横了那守夜人一眼,扭头朝着一间有灯光的房屋走。
我进门,也不管他们是哪个,我说放了我父亲,他岁数大了。
房间里头有四五个人,烟雾腾腾,他们在玩扑克,手里已经握了很多张,继续在揭牌。他们没有一个搭理我,直到他们嘻嘻哈哈揭完牌。
有一个披着一件黄大衣,头上歪着一顶帽子,嘴里的烟歪在一边。他扭过头上上下下看着我,从嘴里拿掉烟,呸了一口,转头对着我说你是谁?
这几个人中间,有我们村那个副主任,就是那天我去学校碰上的那个人。现在,他说话了,他编着手里牌说,我们村的,就是那老汉的儿子。黄大衣说,看着文气得很,却要闹事。
他们接着打牌。
我只想走掉,可是我的双脚钉在地上。
这把牌终了,我们村副主任喊看牌的一个说先代他打。他挪离那块窝。他说,我那天不是对你说了吗?你怎么就不跟家里好好商量一下?你看,你还是公职人员,我给你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如果不是我,人家早报到上头,将你给开除回家了!他一嘴口臭地走近一步,对着我,你知道你父亲那天说什么了吗?你父亲不知道国家政策,你总是知道的吧?你父亲的话就是抗拒。抗拒你知道有多严重吧?就算你妻子同意结扎,你父亲三天两天也怕回不去了呢!
你?!
我气急地看着他。他不看我,使劲地抽了一口烟,像是被什么苦恼着,沉思了一下。他说,这样吧,你先将五千块交了来,我们争取事情简单化。
我说那我的家具呢?
他说钱只要交来,家具又不会被吃掉。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姐姐们家里。姐姐们听说父亲被关起来,一个个抹眼泪,特别是三姐,哭得呜呜的。她要坐我车子跟我一块回家看望父亲。唉,女人家,就是这样不理智。我七说八劝,总算没让她黑灯瞎火地跟我跑。
第二天,我交出五千块。我要收条,副主任说,收条我会让会计补给你。我说我的家具可以抬了吧?副主任说:就那么急吗?那又不是羽毛扇,拿着就走了。你在家里等着,会送到你家的。
我又一次看见他满嘴的黄牙。
我说我父亲是不是先让回来?
副主任说那得看你妻子做不做绝育手术。
我气得瞪着副主任。他知道我为什么瞪他。他说这有什么,我是个大老粗,说结扎也不是就多好听,说什么都是一毬样。
我跟妻子决定,做结扎。
母亲听了,呜呜哭起来。她说老天爷呀,这可叫我怎么办?孩子这样小,就要叫做什么不育手术,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啊。母亲忽然止住哭声,她望着我,让我马上带她到公社去一趟。母亲说就算你让媳妇手术,也得要你父亲知道这件事。母亲说如果你不带我去见你父亲,我就是死也不能答应这件事情。
母亲从来说话算数。我不敢不听母亲。
母亲见到父亲,泪又流下来。
父亲说看你这个人这有什么好哭的呢?我又没有死。
母亲让我在外面站一站,她跟父亲说了半天话,出来。我看着母亲神情坚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坐在车子后面,一路回家。
母亲回来,对我和妻子说了一番话。总之,父亲不让我妻子做手术。他说如果我们真是有孝心,就听他这句话。
我去学校一个星期,再回家来,我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手里拉着女儿,好像听到自行车响,专门在院里等我。我看见父亲脸上的笑容,和几天前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女儿看见我,放开爷爷的手,奔向我,爸、爸地叫。我放好自行车,抱起女儿,高兴地看着父亲,高声地叫了声爸。我都不记得有多少年不这样亲热地叫他爸爸了。
进了屋里,妻子跟我母亲逗着儿子,她们脸上也尽是笑容了。
我问父亲他们怎么就放你回来了呢?
父亲说他们劝我回来,我就不明白,不让人生娃娃好好说,闯进屋里抬家具,像是土匪进店了。他们动不动就抬出上级来。上级让他们想罚多少就罚多少?上级还指示让他们到老百姓家里抬家具?我看不见得,全是他们这些人胡搞。
父亲吁了一口气。父亲说这些咱不说了。国家号召计划生育,总是有国家的道理,但咱不做手术,每年交保证金。人家说怎么交,咱就怎么交,交多少年都行。
我的妻子抱着孩子也来到院子,叫了一声“爸”,眼泪刷地就出来了。
父亲说,这孩子哭什么。我们是一家人,都是为了这个家。
听父亲这般说,我先喜后忧。父亲看着我的样子,说当然我说这些没跟你商量,可是,人比钱重要啊。你还年轻啊,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宝贝啊!
听父亲的话,我心放宽一些。
村里的双喜与我同年,小时候一块儿玩耍,有名的扑克王。裤兜常常磨出手指头大小的窟窿来。他比我早结婚,可妻子结婚后就是怀不上孩子。不是怀不上,是怀上了保不住。双喜妻子一说怀上孩子,什么也不敢做。有时候,一步走错了,孩子就给掉了。或者轻轻绊一下,孩子也给掉了。叠一下被子,就会动了胎气,气得双喜妻子寻死觅活。后来,总算生下第一胎来,还是个儿子。双喜两口子喜天喜地。
双喜的儿子比我的女儿小一岁。我有儿子那年,双喜又有了女儿。双喜交了五千块,让妻子做了结扎手术。他一见人就说道这件事,说村干部一到冬天就一个个变成老虎豹子,那眼睛瞪得一口能吞下几个人来。这样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一气。他是个能说能笑的人。他说个什么能把人的肚子笑疼了,能笑得人眼里生出泪花来。
村里红白喜事,大家凑一块热闹。小时候常在一块玩耍的伙计,情感上跟别个人总有些不一样。我回来,和双喜几个又聚拢起来。现在,一说打牌,双喜使劲拉我上牌桌。在双喜眼里,我这个在外教书的人是有钱人。说是玩,每人跟前都放三五十块。双喜说他不玩。他站在我后头一边看牌,一边瞎扯。
双喜不上桌子,是双喜手头总是紧。双喜每年帮人盖房子,打零工。他有了女儿那年,五千元的罚款是从亲戚邻居家一点一点凑出来。眼下,赚钱难,借钱比赚钱还要难。再说村里十家总有两三家被计划,各人顾不过各人来。像我,如果不是也列入计划,我是得帮帮双喜。可是,谁让我也打饥荒呢?
夏天,双喜上身就是一个白背心,秋冬总是一件黑西服。那黑色也不是全黑,是一种带着麻灰,说不清的一种颜色。我想他的这件上衣一定不用洗也总像干净的一样。双喜抽烟,像以前的老汉,拿着纸条,从口袋里摸一撮东西放进去,卷起来。问他他总是要开玩笑,说我洋学生怎么会知道这个。我常常要递烟给他。他美滋滋地抓在手里,将烟转来转去看半天。然后,嘻嘻笑了,说让咱也享受享受。
双喜站在我背后看我打牌。他羡慕我,说我有指靠。不像他,没有指望。过会儿,他又笑着说咱也不赖,咱一着急就做掉了。
打牌的人和一旁站着的人全笑了,说双喜你做掉什么了呢?
双喜说不是把我做掉了,是把我妻子做掉了。双喜说着,也哈哈笑一气,说做掉也没什么不好,不用上环也不用戴套。大家又笑起来。双喜看大家笑完,他拍着我说,照你的条件,再生,一胎两胎只管生。
我看着牌,烟雾迷了我的眼。我用手扇了两下。
双喜说像你这些人的妻子金贵,哪里舍得像我妻子那样,被醮猪骟狗一样地解决了。
我喜欢双喜这个人,他总是一副喜乐的样子,不管喜乐是不是发自他的内心。但他这句玩笑开得大家都不吱声儿。像他说的那样,这伙人里头凡是两胎的妻子大多都一个个被醮猪骟狗了。大伙不吱声,我也不吱声,我拍拍双喜。双喜拐到另一个话题,大家又都欢喜起来了。
大家似乎全忘了双喜刚才说的话,而我心里暗暗地不痛快。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让人腻烦的事情。一提冬天,我心里就急,那是一种火烧火燎的滋味儿,像是背了还不清的债!
当年,他们通知我取回我们家的桌子。我们家的衣柜,最终没有要回来。我到现在一直没看见我们家的衣柜,不知道是他们作价卖掉了,还是给别的什么人抬走了。我倒看见大队学校这类公用场所,有我们村的家户的家具。家户家里的家具,你一看就知道。他们从家户屋里强取这些家具,最多也就是胡乱扔到这些公用场地。每走过这样的公用场地,我都留心我们家的衣柜。各样的衣柜都有,就是找不着我们家的。我去问副主任,他说记不清了。每年都要抬好些家具,那么多件,他怎么记得过来呢?他每天吃了喝了就为了记哪件家具是谁家的吗?
我说你不是说要还我们家衣柜么?我家的衣柜在哪里?
那时候你答应让你妻子绝育!你们家不是没绝育吗?
我们家每年都交保证金,这你不知道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得还我们家衣柜!
村里抬走你的家具,我还欠上你们家的了?
你就是欠了,我交给你那五千元的收条,你还没给我呢!
就凭你这态度,你还想要收条?
一股酸臭直冲我鼻子,我往后一下子闪了好几步。
每年冬天,我都记着先准备好五百块钱。时间长了,这似乎都成了我给冬天的见面礼。我说冬天,你来了,我的钱也应该准备好了呀。村大队的人,一来四五个。来到你家,坐下来,也不说话,只管等着。后来,一上冬,我将保证金准备好,自动递交。像我这样每年交五百块,村里也不只是我们一家。有几家,每年都拖着,一年拖一年。这些都是妻子对我说。
妻子说我们家真是冤啊,谁谁家的情况不是跟咱一般样吗?占着是村大队的一个跑腿的,保证金是一定不交的。
妻子说谁谁谁家年年没钱交,也还不是照样过冬吗?
妻子说谁家今年没钱交,那家的妻子被大队里的人踢了一脚。
妻子说谁家因为交不起钱,两口子闹离婚。
村子里的冬天,因为计划生育,会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妻子的话只当闲话听,能顶什么用呢?我知道我家里这五百块钱是省不下来的。从第一年交这五百块,我盼着妻子的年龄快快长到罚定的年岁。
我家的衣柜到底不见踪影,生儿子当年交的五千块的收据,一直没有写给我。现在,有没有那张收据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