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变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切开菠萝的时候她想,像走进一个整洁的房间,日常小心维护打扫着,看不见的某处还是会积攒一层薄薄的尘埃,绵密的、轻软的,从什么地方一点一点飘过来,停下了。如果用高倍镜去看,尘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织物的纤维,是恋人身体脱落的碎屑,或者狗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她曾在高倍镜下看过海边的沙粒,那简直就是微缩的宇宙。
更生不能吃水果,生冷的食物总令她胃痛。
也许,第一道变质是从这里开始的。
菠萝尸骨被垒成闪光的小小金字塔,托盘边缘整齐地对好纸巾和水果叉——这种摆盘方式也是苏教会更生的,如果不够美观,苏宁可不吃。
更生端出去的时候苏已经走了,她想自己一定耽误了许久,连沙发都失去了坐过的温度。她走向阳台。远处,苏在沙滩上散步,穿当地土著女子穿的那种白色的宽大长袍,海风吹得她衣服的下摆高高扬起,像一张奇异的帆。那一瞬间她想,如果苏就此消失,一直飘向海里会怎样?她记起苏的拥抱,脸颊上总有类似盐分的微咸的味道。
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苏来见她之前是哭过的。
是后来才发现,生活里已经有那么多抹不去的苏的痕迹:洗衣篓里苏遗落的睡眠眼罩,书本扉页倾斜一笔的Sue,橱柜里没有开封的蓝色毛巾,相机里苏拍过的日出日落,一只鸟的羽毛,一小片汪洋的海。
时间的深度如此。
更生就地坐在阳台上,松木地板脱落了清漆,贴着大腿的部分毛毛剌剌的,是如此细微的痛,令她觉得自己仍在鲜明地活。
晚空绮丽,像日光不舍得坠落。更生的手机一直忘了充电,不知道几点几刻,住在这地方,是被时间放逐的角落。遂探手从玻璃茶几上拿一支薄荷烟——烟是苏的,她不抽,只爱看暮色里一点绛红的火光,逼近手指,有不急不缓的危殆感,像漏过的岁月本身。
天气炎热,果盘放久了,从房间黑暗的某处,散发出若有似无的热带水果特有的腐熟气息。
她想起苏曾说,更生,我会永远记得你。
言犹在耳。
她因此有一点想哭,在烟烧完的时刻。却也只是一点,不是吗?她已不再是个小孩子,会因为失去的东西哭泣。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从过去走到现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一段隧道,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哭。
这些年,她觉得自己好像把青春里最纯粹的一段烧掉了。而苏呢?苏一直独自生活,像海上漂游的一段浮木,没有来处和去向。她不知苏的想法,她们总像隔着一层面纱拥抱,连回忆都是雾蒙蒙的。
点着第二支烟。她想起小时候哥哥带她去排练室,每次总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出发前要在脑海里预演无数次,穿什么衣服,头发是披着还是束成清爽的马尾,待会儿见到苏要说什么话。
而六年里唯一的亲密接触,还是苏决定出国前。哥哥开车载大家到机场,寒潮突降,南国夜空飘着细细的雪,落在耳朵上,小口小口咬噬着,风一吹刺骨地疼。那次人都下车了唯独她在车里坐了好久,哥哥笑她怕冷,其实她是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在哭。
哭过的痕迹无法掩饰,声音湿漉漉的,像溺水。她将头埋在宽大的围巾里,感受到冰凉温柔的一只手的触摸。是苏,走出去又折回来,抱了抱她的头。苏那么高,她念高二了还只是将将够到苏的肩膀。苏什么也没说,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包软软的洁柔手帕纸。
那包纸她后来收藏在抽屉里很久。
如果没见过苏演出,她想她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
苏是乐队不常见的女鼓手,一头漂亮的长发低低绾成髻,穿山本耀司的黑衬衫配意大利牛仔裤,五官美得像一幅萨金特油画。苏有时会带着换洗的衣服和一本书来哥哥的住处,晚餐由苏下厨做三人份的青酱意面。
哥哥带她看过几次演出,苏打出的节奏简直令她喘不过气,有繁花一夜散尽的美感与破坏力。结束后的凌晨,有时他们会一起叫些比萨或者直接去酒吧。苏从来不吃东西,只喝一杯加了橙汁的伏特加,微笑着看别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