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松匆匆返回市里,晚上,阿莲早把检查的事忘到脑后,总想着,他走了,他就要走了。她跟父亲说了钟松的事,父亲说,大丈夫为国分忧,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仗要打,也会和平,等他回来了,是不是英雄不要紧,你就让他退伍,你们好好过日子去。这么一说,阿莲也就不那么堵心,心想,如果早点嫁给他的话,现在自己还是个军属身份呢,那多光荣啊。想到这,她偷偷乐了一回。
一般情况下,钟松周末都会来,可第二天,连影子都没。阿莲知道他最近事多,就不多想,一心忙扫盲班的事。夜里,她开始思念,想到无奈了就嘤嘤地哭。
大早上,队长就在喇叭里喊报纸,就是将《人民日报》上面的重要会议和领导讲话,对着喇叭宣传一遍。这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抗美援朝,知道了最高指示。阿莲听着,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到市里去找钟松。没想到,吃过早饭,钟松就来了。阿莲一把将他拉进里屋,问他怎么突然来了。钟松紧紧抱住阿莲说,明天就要出发。阿莲一下子身子软了下去,钟松抱得更紧了,胸前很快湿了一片。
许久,阿莲才回过神来,说,那么远,怕你走丢了。不会,钟松在她耳边轻轻说,不会的。她死死抓住对方,一点都没放松,他站在那里像根柱子,动弹不得。又过了许久,阿莲叹了口气,松手,坐在床沿,将头塞进钟松的怀里,孩子一样。钟松闻到长发的气息,也一声长叹。要说的话似乎都已说过,他们就互相看着,抹眼泪,一个眼神就碰撞出一串心思。
阿莲笑了,你怎么这样傻啊,坐这。钟松就坐在她身边,阿莲将他的手拿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过了会,放在胸前,他要收住,她拉得更紧,摁在最柔软的地方。阿莲说,想要给你留个种,你就会惦记着,就跑不掉了。
队长在喇叭上喊了很多年,战争就打了很多年。其实没那么长,是他发现女儿的状态一年不如一年,整个人像面条一般,什么也提不起神。于是,看见报纸上有抗美援朝的消息,哪怕是几行几句,他也要装模作样地喊出来,似乎战争没完没了,阿莲就可以一直期待下去。六年过去了,老队长看见了志愿军全部回国的消息,他不喊这个了,改喊大家把家里带铁的东西都捐献出来,大队要炼钢。
阿莲都忘掉了钟松的模样,这是她对父亲说的。他说,好啊,要革命就会牺牲,你看市长一家,老小十八口,就剩下他一个活下来,想开点。阿莲说,现在都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还想不开吗。
钟松的下落,队长找过市长几次,都没音信。有天,市长叫他去,说钟松还活着,但是他投降了美帝国主义,被带到台湾去,操,丢死人啊。回来后,队长越想越恼火,觉得必须跟女儿有个交代。没想到,阿莲一听就瘫倒在地。不知怎么,柑蔗人后来都知道了这件事,就对阿莲指指点点,背地里胡言乱语,气得阿莲很长时间都不出家门。
也许巫是掐算得对,队长时常想起以前来过柑蔗的巫是,这些年来,剿匪,土改,公私合营,合作化,大食堂,大事一件接一件,一股脑地应付过去,有些人似乎也这样被遗忘了。这几天,队长带领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清除弄神弄鬼,但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搞不清,书中的千年圣贤也没搞清,何况凡人。
就在这个时候,巫是意外找上门来。老队长看他,一个头发长得可以编织,眼睛朝两边塌落,眉骨高耸,一潭浑浊,皱纹比麻袋还要细密,第一眼看他时,像一根矮小的木墩,上面挂着面空虚的树皮。阿莲说,那会儿一直看着他进来,能认出来,但叫不出口,有点吓人。队长说,巫是先生这几年在外面漂泊,一定辛苦,难得回来,阿莲啊,炒几个菜,跟巫是先生再喝几杯。巫是说,既然队长不会看人眼低,那现在就出去将老婆带进来,她在村口等着呢。队长说,巫是先生怎么这般客气,快快快,阿莲去请。巫是不让,自己要去。
一会,菜备齐,酒端上,巫是两口子进来了。老队长父女都惊呆了,巫是的老婆也就比阿莲大不了几岁,年轻漂亮不说,看着就是个端庄文静的模样。让座吃饭,女人举手投足尺度很小,似乎对什么都小心翼翼。三杯过后,老队长说,先生艳福不浅啊,来,祝贺一下。
巫是笑笑,将耷拉下去的眼皮耸上来,说您客气啦,此番来,是想在柑蔗落户,不知可否。阿莲抢话上来,好啊好啊,先生住在这里,谁家有狗都不敢找你算的。队长问,此话当真。巫是说,今天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