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自以为是了!”
父亲朝惊惶失措的我大喝一声。
接着以黏滞、令人作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吧。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父亲说。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过去是个修验者,也就是所谓的山伏。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祖父巡遍万山,苦修多年而获得神通之力。但是父亲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所谓的修验道,绝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高尚。”
父亲说。
“——那是一种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么意思?信仰难道有分高低吗?
“——山中修行说起来好听,但山伏能自由来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优婆塞[61]的时代——久远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时代,连随意进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归属于本山派或当山派[62]——也就是说,必定得归属于某个寺院,须依规定定居于一处,就是所谓的乡里山伏。所以他说的什么山岳修行根本不可能办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个专事诈骗的祈祷师。哼,什么天眼通,笑死人了。”
父亲大声嗤笑。
我则窘迫不已。
“我说的全是事实。就算空海、最澄[63]再世,在此浊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吗?——”
父亲歹毒的混浊眼瞳盯着我。
“——‘幕府时代’,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其实根本也没过多久。大家都以为幕府倒了就会完全改朝换代,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不管是谁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过去与现代还是在黏滞徐行的时间下连结起来,古今之间哪有什么变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还是个很伟大的人啊,我说。
父亲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傻话。算了,在你出生的时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会这么认为倒也不足为奇。我出生的时候,那家伙顶多只是个叫化子。哼,乡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没两样。在维新之前,我老妈——你的祖母是个市子。所谓的市子,其实就是灵媒,老爸不过是个娶了巫女、专替人加持祈祷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64]、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65]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66],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祇。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67]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