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刚从威海回到银城,第一个来见我。我从小就嫉妒朱莉,但也止于羡慕的份儿。连带关系很复杂,我们的父辈们一起从山东去了黑龙江,把青春留在那里,把老年带回银城,我们也是一起在黑龙江降生,把童年留在那里,把青春带回银城,后来朱莉又去了胶东半岛。内陆人们惧怕离开陆地到漫无边际的大海求生活,很多人都会不间断地问起她,比如我父母、我们共同的亲戚,还有她的同学于健,现在是我丈夫。我始终如一用一个比喻,像威海生长在海中的裙带菜,他们听了就会转至问起裙带菜,满脸想象,那是银城人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我是因为朱莉才认识那种长在海里的东西,在她发给我的照片上看到它的样子,翠绿、油亮,再暴虐的海水都不会打湿它。
一走下医院台阶,朱莉就明白了,可她总是忘记问王慧也许其间还会存在的理由,一个男人盯着一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除了男女间那点儿事情,似乎其他想象都是匮乏的。她想让王慧给李虎捎个口信,告诉他,她对爱情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可以更决绝一些,告诉他,她会选择独身。但她始终没有问王慧,毕竟从到医院的第一天起,朱莉就知道,王慧和他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叫他表哥。
其实,朱莉早就知道每次傍晚下班走下医院台阶的时候,斜上方三楼财务科的玻璃窗里就会站着一个叫李虎的人。他是财务科长,就像整个医院都是他的,下了班也不情愿脱掉白大褂。他习惯在下班后再到财务科里待一会儿,算作每天巡查业务而做的例行公事。还有一种可能,李虎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目送朱莉离开医院的大铁门。
一天傍晚,朱莉走了两级台阶就停了脚,望着银城东北方向的市区,对华灯初上就已沉入深夜的黑色天空感到陌生。她都忘记了银城的黑夜比威海来得要早,同时,她却记起了一段对仗押韵的人生思辨:银城冬天的傍晚黑得早,对某些人是幸运,相反,对某些人是噩梦;对某段时间是接近幸运,同样相反,对某段时间是坠入噩梦。这是她在威海生活的时候给自己的忠告,为了失意和困难的时候学会拐弯,现在,她只是临时把“威海”换作了“银城”。
来到这个医院有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是幸运的,在此间找到一种迷人的安全感。这是一套生活的模板,她下班了,像每天一样离开医院,开着自己的小车,途经银城一路拥挤的风景,回到家里和爸妈待在一起,吃上一顿美味晚餐。天不太冷,就和爸妈在小区周围的大路上散步。次日一早,早餐是备好的,饭后重新开着小车抵达南郊镇医院。坐到财务室里,与对面的出纳王慧共度一天的时间。偶尔,李科长也会到财务科站上一会儿,背对着她们,什么话都不说。
朱莉从济南到胶东半岛兜了一大圈儿,用去四年的时间。曾经做过科技公司的信息管理员,投资咨询公司的业务代表,一家韩资服装厂的工资核算员,一家医疗器械厂的质检员,还被莫名其妙派去做了三个月的公关,最后败给了昼夜连续的酒局。她在公司公寓楼的连体铁床上连续趴了一周的时间。五天前宴请韩国公司那个大客户的晚宴被白炽灯照得失明,又重新照在那间小小公寓里。大部分时候,朱莉把那种光认为是希望,后来她才真正看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烟酒气在房间和朱莉的胸腔里来回穿梭,最后盘桓在三十岁的大脑里。她头痛欲裂,幻觉中,总是听到一个人趴在摇摇晃晃的马桶上发出呕吐声,还可怜兮兮地哭泣,让她厌倦不堪。早上醒来,朱莉想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就在眼前,理想生活就在每分每秒里。她把墙上的中国地图摘下来,地图上插着几个小红旗,是她已经到过的几座海边城市。她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高铁只行驶了不足四个小时,脚掌一落地,已经踩在老家银城的土地上。
虽然她现在过的是自己曾经最厌倦的生活,可是一旦发觉有点儿喜欢当下处境的意味,朱莉就会猛然间内心疼痛,就像把人的身体由上下到内外不间断地进行撕扯。
为了缓解自身矛盾,每天下班后,她故意错过同事们离开的高峰期,独自一人从医院门厅前高耸的台阶上走下去,白天里人群生死相交的熙攘在此刻恢复宁静,站在寂静里能听到另外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它有吞掉一切的力量。李虎在朱莉报到的第一天就令她感到有趣。那天清早,朱莉来到医院,她把脑袋昂起来,视线推出车窗,从远处望过去,她努力把家乡的医院想象成近邻一般亲切。她把视线调高到白色楼体上就看到了李虎,他早早就把自己摆放在最代表热情迎接的绝佳位置。那时是盛夏,白大褂披在他身上就像一对天使的翅膀,早晨细长的光线折射在三楼走廊的玻璃窗上,他如同飞在半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