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玩笑说,工人阶级可是领导阶级。
内人瞪起了眼睛说,领导阶级就可以牛逼呀。
我说,都是小老百姓的勾当,还当真了。
过了三个小时以后,我估计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便开车去接她。
宝峰在济世医药公司的一层方厅摆了一桌子的菜,参加聚会的除了宝峰,还有大兰、高梅(宝峰的媳妇儿)和公司的业务员兼司机小乔。这些菜儿是他们分头准备的,疫情防控期间去饭店不安全嘛,官家也不提倡。头一天晚上内人就和他们电话里商量妥了,各自带几个菜到公司做,公司有伙房,啥啥都方便。不过,大部分菜是我内人的表妹大兰准备的,烧鸡、熟食、大闸蟹、大虾,还拼了一大盆纯粹绿色的蘸酱菜(有大葱、生菜、萝卜、黄瓜、苣荬菜、婆婆丁、小根儿蒜、苦菜、尖辣椒、干豆腐,加一大碗黄央央的炸鸡蛋酱,农村自己家里下的纯大酱和城里人吃的豆瓣酱两个味儿),用爱说笑话的宝峰的话说,“水旱黄瓜两个味儿,鬼子洋枪两个劲儿”。这是他们的最爱。内人带了一条四斤重的大鲤鱼,还准备了两箱啤酒、两瓶白酒和饮料。我进去的时候,发现那满满一大桌子菜几乎没动。心想,他们可是吃半天了呀。明白了,明白了,这些来自农村的“城里人”聚会,主要是唠嗑、喝酒、开心、高兴、放松。面对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参与者,这样的气氛,那就得入乡随俗,满面春风,和所有的人必须一见如故,不如故也得如故。一句话,别让我的到来破坏了他们的热烈气氛。
我刚坐下,倒满的饮料(开车不能喝酒)还没喝呢,他们又接着唠了起来。不是唠嗑,是争论,是抢话。
大兰说,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
可是没人听啊。大兰啪啪地拍桌子说,肃静,肃静,都消停点儿,听我说。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大兰说得很动情,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呢。大兰说,你说我这个人吧,唉,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也没老啊。可是啊,一看这天刮大风,下大雨,听天气预报说要降霜了,我这心就揪得慌。你说我揪心个啥劲儿呢?家里的地都承包给北大荒集团了,旱涝保收,不管是丰收还是歉收,哪怕是绝产,按合同规定,钱一分钱不少我的。按说这地里的庄稼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吧?我又不是农业部长,跟着瞎操个啥心?不行,还惦记着地里的麦子呀,高粱啊,玉米都咋样啦,能不能旱了,涝了,遭虫子了?唉,别看咱们现在是城里人了,啥叫城里人?第一,咱城里有房,第二,咱有城里的户口。可是,起地根儿(原先)咱还是个农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
宝峰说,你说完了吗?你说完了我说。
宝峰的话音未落,高梅就打断他的话说,你说个屁你说,我说!平常都你说了。
宝峰说,行行行,你是我祖奶奶,是我亲娘,你说你说。
高梅说,你说我说啥呢?大兰说得太对了,惦记着家里的地。我不仅惦记着还做梦呢,梦见了我们村那个泥头拐杖的道啊,我就走啊走,碰到赶马的老李头了,我说,李大爷,让我搭一个车呗。他说不行,别把我马累着。还骂我,小屁孩,小臭丫头,走几步能咋的?还坐马车,你配坐马车吗?你没看我也走吗?这个老倔头子。我就走啊走。我心里可迂作(舒服)了。你说我这不是贱吗?这城里大马路多好啊,赶上咱家的火炕了,平平乎乎的。可是,他娘个腿的,总老惦记农村的土道啊。哎呀,那个露天茅楼(厕所)啊,四下漏风。
大兰插嘴说,那不叫四下漏风,叫春光乍泄。懂不?
大家都嘎嘎嘎地乐了起来。宝峰乐得最开心,啪啪地直拍大腿。
高梅立刻变了脸,你看见啦?
宝峰立刻说,没看见,没看见,啥也没看见,保证没看见。
高梅说,你要是看见了,半夜我掐死你。我也掀桌子。说完嘎嘎大笑起来。
宝峰嘟嘟囔囔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高梅接着说,冬天上茅楼那屁股冻的呀,哎哟,我的妈呀,生疼啊。
宝峰说,我说半夜一碰到你屁股冰凉的呢……
宝峰媳妇高梅说完了,宝峰说,这回该我说了吧,我要给你们爆料一件事儿,你们肯定连听都没听过……
小乔说,哥,你等一等再爆料,先听我说几句,说心里话这几年在城里搞业务,跟城里人打交道,那就得入乡随俗啊,是不是?西服也穿了,鸭舌帽也戴了,太阳镜扣脑瓜子上了,苦了吧唧跟高粱米粥似的咖啡也学会喝了,不但学会喝还会煮了呢,也会品茶了,还吃上西餐了。城里人耍牛逼要五成熟的,那咱就更牛逼,要四成熟的。大街上横着膀子一走,横看竖看,咱就是一个纯粹的城里人。可一回到家,塌架了,赶忙叫媳妇给熬点儿苞米面粥,整点儿大葱大酱,把胃调一调。吃西餐咱这个胃不适应啊,驴是驴的胃,狗是狗的胃。它两码事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