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浮扭过头去,反而释然,内心也不再惧怕,他感觉此时站在船上的不仅仅是他的肉身,还有余存海和凌守拙的魂魄。
连海平也是惊讶,他制止了手下人抢夺余浮船上的鱼虾。短袖男不耐烦地放下已经抱在怀里的鱼筐,船舱里的棉被也被拖了出来。连海平挥挥手,打了个暗号,说:“放他走。”
余浮没有动,像一尊雕塑。连海平开口了,说:“余浮,我是连海平啊。”
余浮没有搭话,仍然背对着他。
“我们老大和你说话呢,你还横起来了,装聋子是吧?”短袖男欲上前揪住余浮。
连海平瞪了他一眼,再一次制止,他接着说:“没想到你到了长江边捕鱼来了,当时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像我大和凌老师一样会死在斛峡里是吧?”余浮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多年没见,我也没有想到你成了渔匪。”
“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儿。”短袖男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连海平一竹篙敲到水里去了。
“要抢就赶紧抢,要命我也不在乎。”余浮始终没有回头再正眼看连海平。
“今天我不会抢你的,你毕竟是我的同学。那时我们还小,我知道我做了对不住你大和凌老师的事。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连海平有些哽咽,继续说,“自从你走后,我大走夜路时被人打死,扔在粪坑里,也算是报应了。”
“你要是不动手,我可就走了。”余浮冷冷地说。
连海平沉默着,他看着余浮瘦弱的背,想起当年让他为之燥热的生活,如今却成了日日夜夜煎熬他的梦魇。他没有跟着父亲连阔走上所谓的仕途,他已经厌烦连阔的耀武扬威。当他看到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同学从连阔的房间里衣衫不整地哭着跑出来的时候,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憎恨眼前的父亲,以至于当连阔从粪坑里捞上来时,浑身都是蛆虫和大粪,连海平都没有一丝的伤感。连阔死了,不久之后,冬天也来到了夕柳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一切都被大雪掩埋,安静了下来。连海平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决定离开夕柳镇,他一路走,最终遇到了几个流浪的青年,他们藏身于匪荡中,以拦截过往客船,收取过路费为生。
直至今日,他们在芦苇荡中庆祝刚刚抢到的几箱白酒,却被站哨的人发现芦苇荡里进了人。连海平没有想到他会遇到余浮,本该遗忘的往事同时在余浮和连海平的脑海中闪现。
余浮见连海平没有说话,就把被子放回船舱里,把鱼筐摆好,拿起船桨准备划船离开。
“一切都结束了。”连海平对着余浮喊着。
“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余浮对着连海平补充一句,就划着船,沿着芦苇荡的缝隙离开了。连海平望着余浮的背影,用手擦了一下脸,抬头看了一下傍晚的余光,照得人心里发寒。
岸上的终归是岸上的
余浮一个人回到沙洲上的房子里,他把船系在岸边,船像一只落地的风筝,在水里摆动。
余浮的脑海中一阵翻腾,他没有想到会和连海平相遇,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余存海和凌守拙的死虽然不是连海平和他的父亲连阔直接造成的,但是一看到连海平,余浮的眼前就会浮现连阔那张不可一世的嘴脸来。船被风吹动了下,近处的水草也随之轻轻晃动,余浮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些往事从脑海中甩出去,他打算不再去想连海平和斛峡的事情。他把渔网张开,铺在船顶上晾晒。余浮跷着腿,躺在船上,把草帽盖在脸上,这样的时光,最适合用来酣睡。
连海平找到了余浮的住处,任凭连海平怎么说,他都冷冷地关着门。即使是在江里捕鱼时被他撞见了,余浮也赶紧收起渔网,带着鱼鹰打道回府。余浮曾想过离开薄水庄,离开牵牛河,去更远的地方,躲开连海平。不过,面对余浮长时间的冷淡,连海平自己也觉得没趣,来的次数也少了。余浮也渐渐感觉生活恢复了正常,重新迁移的念头又淡了下来。
夏天说走就走了,牵牛河里捂了整整一夏的浓密的浮萍也渐渐化开了,秋风紧,一丝丝的冷风从遥远的匪荡里刮过来,吹得余浮的船左摇右晃。一日秋夜大雨,外面风狂雨怒,余浮独自坐在沙洲上的屋子里,他从岸边用船运来泥土,加固了沙洲,并且拓宽了沙洲的面积,修了一条路和岸边相连,屋子已经成了三室,屋后还留有一块空地,用篱笆围了做菜园。风雨夜里,在悬浮的烛火下,余浮翻看着多年来一直随身而带的书,那是凌守拙当年让他转交给余存海的书,余浮偷偷藏了起来,他还从地摊上买了几本书,《芙蓉镇》和《家》。那支凌守拙赠予他的钢笔,黑色的烤漆剥落了,失去了光泽,“守拙”二字也渐渐模糊,笔头也钝了,不出水。余浮把钢笔放在枕头下,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端详。当他看着这支笔时,他总是忍不住流泪。人生在世,谁能够真正守拙?即使守得住自己的这份拙笨,内心深处也是涌动着一种无可奈何。屋外的雨声和风声淹没了余浮的抽泣,并夹杂着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