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农场,处处是生动,时时有惊喜。就连饲养的鸡也不乏精彩,偌大的养鸡场,用铁网围起,里面的鸡都是洋鸡、白花花的鸡。饲养员嘴里的哨子一吹,那鸡们便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奔跑,飘起白花花一片“云”。林子里的鸟多,什么鸟都有。鸡场里的鸡多,也不乏另类的角儿,鸡也要飞,虽然它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但有时候确实飞得比鹰高,飞檐走壁,飞到外面看世界。何以为证?人们常常是走路捡便宜,在那草窝儿里、树根儿下,在旮旮旯旯,又白又大的鸡蛋,俯首即拾……
印象中的姥爷习惯转大田,菜花黄了,他归家时指间捏着一两朵菜花。麦子熟了,他出门时戴顶草帽,手里拿把镰刀,早早地磨好了一把镰,尽管当时割麦用的收割机,“丰收”牌收割机,但是他还是习惯到大田里露两手。庄稼人出身,庄稼人乐意和庄稼打交道。从大田里回来,肩头上、袖子上,挂着玉米须须、棉花壳壳……
正是:
我爷本是种田人,随缘参加八路军。
豆子长在豆萁中,繁枝绿叶靠树根。
他当领导干部,却很少见他开会,当然了,他开会我也不容易看到,开小会,二十三间有两间会议室,但有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他开大会,在二十三间房的前面,夏天的傍晚,微风徐徐,路灯明亮,他站在工人们面前的桌子前讲话,讲得有板有眼,妙趣横生,大家一阵阵笑声,我联想起电影《列宁在1918》,就那种风格,很棒!原本以为他不善谈,那是我看错了,那是他不谈,他这么一谈,一鸣惊人。真不简单,人家是上过中央党校的人,刚解放时候的中央党校,我见过他那个毕业证,贴着照片,打着钢印,还有校长盖章,校长是谁?刘澜涛。
由此又联想到姥姥唠叨过的他的故事:他参加八路军前就是种地人,他娘织了布让他赶集去卖布,他把卖布的钱都买成了书,归来已是晚霞满天,一头钻进麦场上的麦秸窝儿,读他买回的书,直读得天昏地暗他还不回家。
那么我就想,他怎么识的字?当时我没问,姥姥也没说,遗憾的是留了个悬念,无师自通?也就不寻根问底了,反正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有时候办笨事,有次他带我回老家,怎么回?骑自行车!这让我心里直发怵,我一个少年,百余里的路,交通工具的问题,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从单位解决,脑子里就没挂这根弦。更让我欲笑又止的,是他抬头看着天、看着树,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看看今天是什么风。”这是想借风啊,其实他也知道骑自行车走远路费劲。诸葛亮借东风,他这是要借北风,我们的故乡在南方。我跟着他骑自行车回去,骑自行车回来,不说那一路风尘、大汗淋漓,我油然而生的是骄傲,远程奔袭,我跟着他没掉队,是个好兵。
当然,吃点苦受点累,算不了什么,跟着姥爷更多的是轻松和愉快,没有压力。比方说,再早些的时候,我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把手枪,真枪,盒子枪,很大很重的盒子枪!夏日的中午,搬出姥爷的躺椅,躺在门前的大柳树下,享受着凉爽的柳荫、枝头的蝉叫……玩弄着那把盒子枪,我觉的我就像小画书里的杨子荣、李向阳。枪瞄着天空、瞄着树上的鸟,“啪!”“啪啪!”当然是假打,没有子弹上膛。尽管这样,我也没料到给姥爷带来的麻烦,从此不见了那把枪,是藏起来了还是被组织上没收了?他不说,我也不问,总归他没训我一句,甚至都没给我一个脸色,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但是,我再也玩不到他那把枪了。
我有些纳闷,他怎么不训我?但也从来不曾夸过我,真奇怪!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没有听到过他轻易夸过谁、轻易贬过谁。即便是曾经伤害过他的个别人,他也不曾提起其一字。一般说来,人人背后都说人,人人都被别人说。一个人不夸人、不贬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夸人、不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