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现在的流行说法,“康师傅”也算是“锻造达人”,“达人”在工作之外,难免一傻二痴三迷瞪。某日,中书侍郎钟会受司马昭之命,前来“考察”嵇康,“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把场面搞得非常“上规格”。——如果嵇康能端正态度、做好接待,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组织部门的“明察暗访”也就一笔带过了。一阵马嘶镫响,动静不可谓不大,嵇康连睫毛也没抖一下,始终保持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地抡着那把该死的铁锤。钟会在一箭之外的树荫里观察了很久,见“对象”丝毫没有迎承的意思,朝随从做了个手势,准备策马离开。这时候嵇康说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你是受了谁的旨意前来打探的?费劲巴力走一遭,又打探到了什么去?钟会也是捷才,马上回敬过来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嵇康转过身去,用自己的一个巨大背影,对司马昭的“关切”表示了极大的轻蔑!
景元二年,发生了一件更为轰动的事情:被擢为大将军从事中郎的山涛,准备荐举嵇康接替空缺出来的吏部郎一职。嵇康得到消息后,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悍然与之决裂。山涛也是“竹林”中人,家口拖累较重,热心于仕途荣进,但为人谦抑、仗义,人称“璞玉浑金”。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一番好意,会带来断袍割恩之痛;他更不敢设想,此事竟还触动了高层的敏感神经——司马昭得到耳报,连说话都带了结巴:“竖子,叔夜(嵇康)!尔为之已甚,已甚!”嵇康抖尽俗尘,一身清高,我们今天如此动情地仰望他,却经验着心悸心痛,和潮水一般涌现的幻世苍凉。一念既执,锦绣弃绝;山林虽在,碧树凋落……
随着洛阳东市一曲《广陵散》的奏响,一座崚嶒的身躯化作了沉默的山阿。
他坐的是什么罪呢?史书记载,嵇康有一异姓兄弟叫吕安的,“安不孝其亲,致叔夜连坐也”。竟又是“不孝”!鲁迅先生究其原因,分析说:嵇康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司马政权自诩“以孝治天下”,故以捍卫孝义的藉口杀之,是用礼教的鞋底抽打嵇康的脸呢!问题是,何以独举“不孝”而非“不忠”呢?嘘!倘若在司法上过分强调“忠义”,那接下来的篡位大戏还怎么开场,在政治伦理上也不好“立论”了!这就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包袱”一一抖开,该是倒霉蛋阮籍出场的时候了。
景元四年,傀儡皇帝曹奂下诏,“晋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司马昭固辞不受。这可如何是好?于是为群臣代言,炮制一份《劝进表》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了阮籍身上。——自司马懿以始,可怜的曹姓小皇帝苦于权柄旁落,颁布类似的诏令已是家常便饭,既然想篡位,就给你搭个台阶,死活求个痛快好了!但司马父子自曹丕下世后,有“顾命”重任在身,岂可觊觎国家之重器?不受,不受,固辞不受。这种事情当然要“一看二让三不通过”,等功架做足了、火候熬熟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来做一番“合适”的劝进,才能缚伏人心,顺势上位。“朝廷”选择阮籍来完成这个“规定动作”,一是利用他的名士身份来堵塞“民谤”,再则,就是借机架一块“案板”,搓一搓他身上的几根傲骨。
未料交差的期限日近,“当家花旦”却玩起了躲猫猫。
司空郑冲带了一群“缇骑”四出搜索,最后在嵇康的一处别墅里找到了昏睡的阮籍。于是,“宿醉扶起”,强令其付笔拟稿。此刻的阮籍神情木然,已没了翻白眼的力气,按照指示“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刚刚放下笔墨,“哗”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时逢“六辰值守”,司马昭的晋封大典如期举行。鼓乐声里,一阵凌乱的马蹄踏碎了“银台门”的麻石步道,黄门太监气喘吁吁地传来一道讣闻:阮步兵阮大人故去了——!然而,黄钟大吕渐起,庄严、富丽的庙堂之音很快淹没了一切。
史学家们一直在追问,阮籍死于酒,还是死于药?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