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有了阮籍习以为常的“竹林之游”,以及访道问仙的苏门山之旅。
余秋雨先生在《遥远的绝响》一文,还原了阮籍拜谒苏门山的“游历”过程,文章写道:
苏门山在河南辉县,隐士孙登隐居其间。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阮籍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将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之间,缓缓地发出了一串啸声。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视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
阮籍下山了,刚走到半山腰,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显然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世说新语》说“阮步兵啸,闻数百步”,“啸咏”作为“竹林七贤”的立身之技,并非阮籍所独擅,它是当时士人抒发感情的一种音乐形式,“啸”为有声无乐之音,“咏”则是拖长了音调的吟哦。但“啸”不同于口哨,是通过蹙口运气迸发出来的舒缓长音。唐人所撰《啸旨》称其源自于道家,而魏晋名士赋予了它新的时代意义,一方面可以冲天一鸣,在气息吐纳之间宣泄满腹忧愤,另一方面又体现了玄学的“言不尽意”,以一种彼此心照的“语汇系统”交流思想、释放情怀——尤其是那种蕴郁心头、不可名状的悲苦,盘结舌底、难以吞咽的疑问,不以音息盘旋的长啸出之、诉之、传达之,冗言俗语又岂可尽情!
苏门长啸,谷应风泣,云垂山立。
苏门山的一场啸声互应,完成了默然相契的心灵注视、臻于极境的哲学对谈,其直接成果是《大人先生传》的呱然落地。这篇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赋体散文,以高蹈世外的“大人先生”(孙登?)为理想范式,把礼法之士比喻为裤裆里的虱子,对他们的虚伪、龌龊、猥琐进行了快意的嘲讽。阮籍这样写道:“(裈中之虱)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他说,那些可恶的虱子躲在裤裆缝和破棉絮里,以为占了风水宝地而沾沾自喜;蹑手蹑脚,勾头缩颈,以为自己循规蹈矩、奉公守法;逮着机会就大行苟且,选择人的关键部位深插口器、虎食鲸吸,以为肉山酒海享用不尽……这与寄生在体制里的伪君子、小人儒,无良吏胥、贪官狗官是何其相似啊!——曲尽春秋笔法,抖擞晋人风骨,揭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主张,在魏晋易代的最敏感时期,炸响了一枚“摇撼纲常”的落地响雷。
文章做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凶多吉少了。
很快,在洛阳城外搭棚打铁的嵇康,被大理寺拿捕下狱。这位世上最著名的“打铁匠”,在铁镣加身时,还没整明白“摊上”了什么事。不错,他对庄子玄学抱有畸恋式的热忱,只想远离纷争与倾轧,耽于清虚与静泰,抚琴、操缦、挼于五弦,把小日子过得任性惬意顺乎自然;平日里喜欢架炉鼓
橐、起锤打铁,纯属于艺术化的私人爱好,也是服药“行散”的必要过程。据《世说新语》提供的素材,不妨回放一下这位“打铁匠”的工作情景:炭火像山花一般摇曳,橐龠轰轰作响,炉子里的铁块很快被烧红了、煨软了,只听铁砧上“镫儿”一响,一块红柿似的铁坯被钳到砧面上,“大把式”操起小锤轻轻一敲,这叫“叫锤”,“小把式”的大锤应声而落,然后小锤指哪、大锤打哪,小锤落下、大锤扬起,两个人一先一后,锤落砧应,工坊里传来清脆悦耳、时缓时急的叮当叮当声……给嵇康做下手的,是一个叫向秀的竹林名士,他们的默契和专注,使人想起劳动之美;而铁器碰击的动人音律,又将劳动过程带入了艺术的诗境。